雪 樱
家乡有很多老街巷，或许是儿时经常跟大人在老城区閒逛的缘故，我对一些犄角旮旯处特别感兴趣，拥有强烈的好奇心。长大后，好奇心已经被岁月抹煞，但是，提及那些水胡同，会一下子勾连起心底的乡愁。
近日，朋友在微博上晒出一张水胡同的照片。他说道：「七拐八拐，才找到这条水胡同。」听说这是至今仅存的一条水胡同，我的心咯登了一下，立刻查阅起来，朋友说的这条水胡同位于泉城路西头路北、高都司巷以北、启明街路东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最窄的地方只能两个人并肩而行。
旧时，城区没有自来水，百姓吃水，全靠自然水源。家乡泉子众多，好多人以卖水为业，那些家中缺少劳动力或生活稍微富裕的人家，需要买水喝。小贩们用「担杖」(扁担两头加上铁链、铁)挑水走街串巷，一个铜钱一担水，改用纸币后每担水约一百元(一分钱)。时间久了，他们有了固定的运水路线，水花打湿石板路，人们穿梭来往，踩出一条条水胡同。炎炎夏日，地上湿漉漉的，给人以凉沁沁的感觉；到了冬天，地上会结冰，路面滑不好走，热心的住户会洒上一些炉灰。后来，人们用上了自来水，挑担卖水已成为昨日风景，水胡同也澹出人们的视野。
据相关史料，水胡同已经有120年的历史了。听老人说，过去的老城区分佈很多水胡同，王府池子一带比较集中。王府池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濯缨泉」，它的历史渊源，北魏时期称为「流杯池」，元代改称为「灰泉」，到了明朝，始名「濯缨湖」，因在德王府的邸内，故俗称为「王府池子」。后来，清军攻佔济南，废德王府为巡抚衙门，将王府池子划出来，使王府西边濯缨湖等一大片地方废为民而用，「旧时王府院中池，流落民间百姓家」。
王府池子街因王府池子而得名，最初时叫魏家胡同，胡同口有一眼「腾蛟泉」，民居院落裡也分佈诸多泉子，因此，这条街也是水胡同。沿王府池子街往北去，便是闻名遐迩的曲水亭街，街上的「刘氏泉」不远处，有一条较窄的胡同，叫涌泉胡同，也是一条水胡同。腾蛟泉和刘氏泉名气很大，清人郝植恭在《七十二泉》中记载：「曰腾蛟，如蛟之得云雨而飞腾也。」顺这条街往西走，再往北，便是府学文庙，这裡是古代秀才赶考的必经之路，有多少中举的人能够忆起腾蛟泉寄寓的蛟龙腾跃祝愿？刘氏泉的来历则是与酿酒有关，古人推测刘氏是一位酿酒者，用清泉酿製佳酿瓮头春，即一种初熟之酒。像晏璧的诗句，「泉名刘氏果何人，千载风流数伯伦。天产酿泉清可掬，松花满泛瓮头春。」
物质匮乏年代底层劳动者生出的智慧，包蕴大写的「泉」字，也流露出向上的精神。古老的泉子为水胡同增添生机，也使百姓的生活变得诗意起来。每天清早点炉做饭时，小贩挑担子走街串巷，边走边吆喝，「卖水咧！」「甜水卖咧！」他们卖的哪裡是泉水啊，分明是在出售生活的美好。
除了王府池子附近的水胡同，花牆子街、南门附近的水胡同也很有名。花牆子街是因街东侧为趵突泉池西边的花牆子而得名，人们在街上行走，能够听到花牆之内趵突泉水哗哗的声响，这条街因彙集诸多名泉而着称：登州泉、望水泉、白云泉、青龙泉，还有北煮糠泉。
当年，北煮糠泉位于花牆子街路西，一家酱菜舖子的北邻，水势很是旺盛。有诗人赋盛讚：「趵突西隅作石棚，泉名糟粕待煎烹。一掬可清无尘滓，何是当年玷浊名。」人们煮饭洗衣泡茶全部依靠它，周围的商家也来此汲水。你来我往，挑水运水，这条街成为水胡同。令老济南人津津乐道的是，这条街的南口路面低洼，而地下水位较高，夏天下完雨后，石板路的缝隙裡往外直冒泉水，泉水顺势流向趵突泉公园西牆根下的沟渠裡。此时，可乐坏了孩子们，光脚丫在石板路上嬉闹，妇女们藉水流浣衣，捣衣声此起彼伏，在阳光的照耀下，水花晶莹，弄湿裤脚，人们依然兴致不减。
南门附近的水胡同也较为集中，多达四五条。当时的司里街、所里街、正觉寺街和后营坊街并称为「南门四大名街」。后营坊南靠正觉寺街、北临护城河，称为水胡同，街上的寿康泉水质最佳，成为附近居民生活的公共饮用水源。
相传此泉子与曹操有关，东汉末年曹操出任济南国相，率领大队兵马驻扎在济南老城南关，其大本营正门位于正觉寺街，随军眷属聚居在军营的后门，后来这裡形成一条东西街，正是后营坊街。这条街上的寿康泉是重要水源，学者严薇青在《济南琐话》中说过：「清代初期，泉周居民中，有多位老人长寿达百岁以上，这在当时较为罕见。其中，有位田姓老太太百岁寿宴时，曾得到朝廷的笙歌旌表。还有廉姓、勾姓老太太等多人都长寿近百岁，据说皆与经年饮用此泉水有关。」因此，此泉被命名为「寿康泉」。
寿康泉有很多泉眼，水清甘甜，夏日泉水清凉惬意，冬日泉池上面雾气缭绕，好像冒仙气。泉子右侧有一家豆芽坊，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有个姓张的人流落到此，被营事会留下，住在沿街的小屋裡，负责照看泉子、打扫卫生。后来，他学会了生豆芽的本领，以此谋生、娶妻生子，用泉水生出的豆芽，可谓绝对绿色，只是现在的人没有这个福气了，因为，今天的寿康泉位于泉城广场北面靠近护城河附近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昨日的盛景已经不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眼泉子滋润世代人，一条水胡同蜿蜒出浓浓乡愁。后营坊街上的住户之所以多长寿者，无不是泉子的哺育，像母亲哺乳孩子一样，这是自然最好的照顾；贩夫走卒挑水卖水，也将根种在这片土地上--是脚踏实地过日子、阔达敦厚做事情，那种淳朴的民风、亲如一家的街坊情谊，化作老济南的城市底色，也是「城南往事」的一部分；任岁月冲刷，永不褪色，早已嵌进济南人的血脉裡，融化为文化的DNA。
越长大，我越明白：自然对人类的教化，现代人常常视若无睹，而是被那些功利和花哨的东西所吸引，到头来错失领受的机会，实在可悲。旧时的人们，他们都非常珍视自然的赠阅，或「竖一个绿耳，听白雨跳珠」，或「愿为泉上叟，杯饮终残年」，或「老屋傍清泉，小巷石阶长」......打开岁月的卷轴，昔日的水胡同，恍若近在眼前，「水胡同」三个字氤氲出一片高远天地，一撇一捺全是人间大美。
每个人心中都有两条水胡同，一条是记忆中的水胡同，一条是生命前进的路程。带泉水的味道和街巷的影像，我们背井离乡，踩出一条大路来--这是精神世界的水胡同啊。
仅存的一条水胡同，我会常去看看，别让它那麽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