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莉
歪桃是老家門前的一棵經年的老桃樹，與老屋同齡，樹齡比我的年齡還要大。
歪桃雖然只有一個粗壯的主幹，卻有三個別致玲瓏的分枝，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可是，這種佈局似乎並不能改變它奔跑的格局，樹體毫不客氣地偏向了一邊，斜對著山坡下的某個地方，似乎只要有人一聲令下，它就會“一二一”步伐堅定地飛奔而去，義無反顧。
聽爺爺說，歪桃最初移栽來時，模樣周正，嬌小青綠，根本看不出日後會有有變化的跡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桃樹就有了自己的思想。爺爺曾經用繩子將它牢牢地掛到右邊那棵霸氣十足的槐樹上，沒曾想它不但沒被同化，反倒致使槐樹也向它的方向歪過來。沒辦法，爺爺只好放棄了改造計畫，任其自由發展。於是，歪桃便肆意地張開飛翔的翅膀，在流動的歲月裏享受最美麗的韶華。
歪桃外表雖不盡人意，但它卻用事實證明自己有驕傲的資本和理由。每當春風輕輕拂皺江南平滑如鏡的湖面，吹綠長江那綿延的兩岸時，它也就早早地爆開了花期。小小的暗褐色的花蕾，一朵接一朵，一枝搭一枝，連成一片又一片，雖然整體看上去有稍許淩亂，但不用擔心，每一朵花都會站對地方，即便有少數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但無關大礙，沒有誰會因此責備它們。沒過兩天，花蕾們就如剛出生的嬰兒一般，微撮嬌小的花口，將暖暖的香味輕輕地吹散至周圍的空氣中。如果恰逢陽光明媚的日子，便會引來眾多大小不一的粉黃色蝴蝶以及成群的辛勤小蜜蜂，大家簇擁在歪桃身邊，如捧星星捧月亮。而此時的歪桃，挺直了並不偉岸的腰身，昂然而立。
又過幾天，那鮮豔的花朵們便燦爛如雲，仿佛在為某人舉辦一場世上最華麗最多彩的生日PARTY。一場小雨過後，便有落紅無數，枝，幹，地，全都沉浸在粉紅色的夢幻世界裏，讓人如臨仙鏡，如浴仙湯，只願長醉不願醒。大約一周後，便有鮮嫩鵝黃的小葉悄悄地站在枝丫間，宛就如一個個頑皮的孩童，它們歪著小小的腦袋，揉著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地望著完全陌生的世界，欣喜不已。沒過多久，那些曾經花開的地方就有毛絨絨的小桃左顧右盼，憨態可掬。小桃長得並不快，要好幾個月才能吃，可能是久吸雨露之故，成熟的果實野味十足，雖沒有水蜜桃的酥甜，也沒有大黃桃的軟滑，但它有自己特有的味道，酸酸甜甜，還有些稍許的苦味，讓人嘗後欲罷不能。
在少時的鄉間，物產並不豐富，桃是為數不多的果品之一。只到半熟時，就有頑童來採摘，他們往往看主家關著大門時過來，雖然家裏養著一條看似強悍的大黃狗，能起到一定的威懾作用，但孩子們聰明著呢，他們悄悄地帶來了風情萬種的小母狗，只憑它嬌滴滴地吠上幾聲，大黃狗便心悅臣服地拜倒於其石榴裙下，擺首求憐，哪有精神顧得上其他？每次回家看到滿地的樹葉，我就氣得不行，非要找人拼命去，可是找誰去？
下桃是童年生活中最快樂最有趣的事。那天清晨天剛還沒大亮，爺爺就被我從床上催起，做著下桃前的準備工作，等爺爺將備好的衣服穿好，又戴上寬寬的草帽，這項工作才算正式開始了。這時，我便端著小籮筐站在樹下，眼巴巴地充滿喜悅地望著碩果累累的樹梢。爺爺先是站在椅子上用手摘，一邊摘一邊跟我說，寶兒，你看看哪里的桃子大，是樹上的還是籮筐裏的？於是，我一邊拾撿桃子一邊挑選最大的，比來比去，感覺還是樹上的果子大，於是便跳著笑著指點著。等到樹上只剩下頂梢數個豔紅鮮麗的大桃時，爺爺便會拿來長長的竹篙，用篙頭對準懸掛的桃子，一個一個輕輕地敲了開去，生怕敲疼了它似的。偶爾爺爺興趣來了，他還會沿著樹幹爬上樹去，站在那樹幹交叉的地方，伸出長長的臂膀去夠那些高高在上的頑桃們，爺爺手腳靈巧，摘桃子幾乎不費什麼力氣，讓人羨佩不已。
對於大人們來說，桃子吃與不吃並不打緊，圖的是一份喜氣。從我記事時起，就從沒看見爺爺吃過一個桃子，有時即便送到他嘴邊，他也會笑著擋回去，說這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兒，我這老頭子牙都快掉光了，哪里啃得動？可是，事實並非如爺爺所說那般。那熟透了的桃子，尤其是那樹頂上的數十顆大桃，皮薄肉嫩，只要用手將外面那層幾乎透明的薄皮輕輕地撕去，軟滑的桃肉裏便有鮮甜的汁水溢出來，根本不用牙咬就會很快地融化於口中。當然，下桃結束，爺爺一定會挑最大最紅的送給左鄰右舍，大家一起品嘗這豐收的喜悅。
奉獻過果實後，歪桃很輕鬆，很知足，很愜意，只要有風柔柔地拂來，它便在空中輕舞飛揚，仿佛在跳一個人的華爾滋，既華美又張力十足。不過，這樣曼妙的時刻並不多見，更多的時候，它都表情嚴肅地佇立在那裏，靜靜地望著遠方，仿佛在想什麼心事，又似乎等待著什麼。
某年的夏日清晨，家裏大門被拍得山響，門開處，我們才驚訝地發現歪桃已轟然倒地，樹體已經被雷電劈成了兩半，樹的斷裂處仍有部分枝體依依不捨地附著在母體上，不忍離開。它的左邊，一棵尚未成年的泡桐樹枝體部分已傾斜大半，但根系仍牢賓地紮在肥沃的大地上，它們斜靠著，渾然一體，仿佛一對依依惜別的母子，就那麼靜靜地倚著，抱著，攙扶著，無怨無悔。
它們的上方，陽光燦爛，夏風和煦，歲月靜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