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興旺
姐姐在半日制小學只念了兩年半，聰明好學，只因家境困難，八九歲便輟學放牛，閑來幫父母幹家務。
姐姐放的牛是頭大水牯，毛髮純黑，身大、脖子短粗，犄角像一對銳利的短劍，兩眼似銅鈴圓睜，讓人聯想起西方鬥牛場上威猛的公牛，拉犁拖耙更是風風火火，因而，放牛娃封它個外號叫“黑旋風”。生人是不敢接近它，姐姐每天從牛欄牽進牽出，朝夕相處，把它馴得順從、聽話，讓隊裡人嘖嘖稱讚。
天麻麻亮，枝頭楊閣鳥的“打叉”聲將睡夢中的姐姐喚醒，睡意未盡的姐姐揉揉惺忪的眼，一骨碌兒跳下床，往牛欄跑去。放牛起早摸黑是常事，露水草最養牛膘。姐姐熟曉哪裡草肥、牛最愛吃什麼草，有時跟牛說說俏皮話：“黑子吃嫩草，口福真不小……”“黑旋風”像是會意，閃動著一對大耳，瞠著銅鈴似的圓眼瞅一下姐姐，伸長大舌頭，“呼哧呼哧”將青草捲入口中，吃過的草茬跟砍過一般齊。
放牛雖苦，放牛娃常常苦中尋樂。姐姐一會兒騎在牛背上跟同伴們賽歌，一會兒站在牛背上打口水仗；有時候將牛繩盤在牛角上，讓牛在山坡上自由自在地吃草，悠閒地甩著長尾巴。這時，只有八哥們在牛背上蹦蹦跳跳。一陣陣歡笑從山坳裡揚起，原來放牛娃聚在一塊抓石子、捉螞蚱、掏沙窩、翻跟頭……姐姐最喜歡采野花，摘來香香的金銀花，綴在自己的麻花辮稍，還綁在大黑尾巴上。
黃昏時分，大人們荷鋤散工，放牛娃開始召集散放於山窪中的牛兒。姐姐叫聲“大黑——”，“黑旋風”旋即從山窪朝姐姐奔來，肚子撐得圓鼓鼓的，昂著頭，哞哞地歡叫著。天色漸漸暗下來，姐姐示意大黑低下犄角，她剛踏上一隻腳，大黑會意地挑起角，順溜地把姐姐送上寬大的牛背。此時的姐姐儼然一位女騎手，左手勒著繩索，右手揚起竹鞭，“駕—”，一列回歸的牛隊悠悠晃晃、溜溜達達，成為鄉村暮色中一道熟悉的風景。
有一回，姐姐和同伴們在山坡放牛，遠處傳來唱戲的陣陣的鑼鼓聲。放牛娃無心嬉鬧，心兒早隨鑼鼓聲飛去了。姐姐把牛繩在一顆青柞上栓牢，繩子放得很長，好讓大黑繞圈吃草，不致於跑到地裡吃莊稼。然後，姐姐和小夥伴們跑去看戲。那天演的是樣板戲《楊子榮打虎上山》，臺上，演員個個生龍活虎；台下，人頭攢動，歡聲雷動。放牛娃平時也愛玩打鬥戲，此時更容易入戲，竟忘了牛兒還在山坡上。不知何時，臺上跑上來一位幹部模樣的人，沖著話筒喊著“喂喂，靜一下！附近山坡有兩頭牛打角，打得分不開，哪個放牛娃趕快回去！”觀眾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搞懵了。剛才還沉浸在“打虎”氣氛中，怎麼又來了“鬥牛”呢。姐姐猛然意識到大黑出事了，匆忙丟戲往山坡跑，隊裡也有人陸續趕去。
近前一看，姐姐傻了眼，“黑旋風”與鄰隊的大牯正擺開陣勢，鬥起角來，已打了不知幾個回合。鄰隊的那牯被喚作“大力士”，高大健壯，特喜歡頂角，正好被放牛娃散開了牛繩，趁機偷越山界。姐姐的“黑旋風”剽悍威猛，堪稱針尖對麥芒，真是怨家路窄。但見“黑旋風”低著頭角，一次次頂退大力士的挑釁。氣急敗壞的“大力士”發飆似地周旋。黑旋風終因牛繩羈絆而遊刃不足，被拱翻倒地。此時人越擠越多，裡一層外一層，有人為“黑旋風”呐喊加油，可誰也不敢接近打紅了眼的牛。
姐姐眼睜睜看著大力士占了上風，大黑面臨被挑死的危險，自己卻不能解散牛繩，助一臂之力，急得眼淚嘩嘩地下來了。兩頭公牛像勢不兩立的武林盟主，雙方僵持不下，都願拼個你死我活，以了江湖舊怨。此時的“鬥牛場”，揚起一陣陣灰塵，兩對牛角絞在一起，發出“砰砰”的撞擊聲，口鼻處噴出一股股氣浪……黑旋風翻滾在地上，拼盡全力與大力士搏殺。看戲的都被這精彩的鬥牛吸引過來，哪還有心情看“打虎”，台下冷冷清清，臺上只得偃旗息鼓。深入敵後的楊子榮領著一幫嘍嘍兵趕來解圍，個個打著花臉，連妝也沒卸。“土匪們”鬼哭狼嚎，持槍舞棒震懾牛，甚至拳腳相加也無濟於事。一位元“諸葛”急中生智，根據動物懼怕火的特點，借用火攻。他們舉起火把，炙向不可開交的牛邊。熊熊火把象徵正義的裁判，終於將“侵略者”嚇跑了，避免了一場慘劇的發生。
姐姐的大黑解圍了。觀眾提心吊膽的心落了地。有人設想，如果大力士膽敢同歸於盡，恐怕隊裡要加餐吃紅燒牛肉了。黑旋風此時已筋疲力盡，驀然昂首，“哞——”地叫了一聲，像是向參天鳴不平，聲音慘烈、低沉而悠遠，在山野回蕩。姐姐拭去眼角的淚水，撫摸著受傷的牛角，牽著大黑跌跌撞撞地回家。
第二年春上，不知何故，隊裡將大黑賣了。大黑跟姐姐多年，姐姐真有些不舍，哭過好幾回。十三歲那年，姐姐上了婦女工，用稚嫩的肩膀過早地挑起生活的重擔。
時光流轉。姐姐至今仍夢見大黑，從山坡上向她奔來，用舌尖舔著她的手。忽而又被鬥牛聲驚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