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野秋
但凡有過幾年酒齡的人，都知道酒分三品：甘霖、瓊漿、醪糟。
與之對應，飲者也分三格：酒仙、酒徒、酒鬼。
但凡喝酒者，大都不願自認為酒鬼，除非此人自信爆棚。
杜甫很謙虛，一首「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讓李白坐上酒國頭把交椅，自唐代至今，無人敢有異議。驕狂如酈食其，在劉邦面前自不敢稱仙，只是自號「高陽酒徒」。至於終日酩酊大醉的黑旋風李逵，也只是承認「老子今日多飲兩碗，無甚鳥事」。就是迴避「酒鬼」二字。
可見，做酒鬼是件不大光彩的事情。所有人都躲，自古已然。
不過在我看來，在飲者三格中，酒鬼最有魅力。
首先，做「酒仙」太累。除了具備海量之外，更得在事業上獨步天下。還要背「詩百篇」的沉重壓力，李白喝酒，似乎更像是一種創作手段。好比巴爾扎克寫小說必喝咖啡，至於酒和咖啡的味道，老李老巴都不太留意了。而且成仙以後，再想下來更不易。所以每喝酒，必端，喝死了架子也不能倒。
其次，做「酒徒」也不容易。因為「酒徒」與「酒鬼」的最大區別在於飲酒不醉。起碼環境得在酒肆之內，今日則需置身酒吧，點像模像樣的下酒菜，白酒則雞鴨內臟，啤酒則牛扒八爪魚，聽似是而非的音樂。除了重視「在哪喝？」還得考慮「跟誰喝？」假如是跟章子怡喝，肯定感覺又不同。而且幾瓶下肚，仍然探討人生，妙語連珠，不見醉意。
只有做「酒鬼」才沒有這一切負擔，最為隨意。既無須事業有成，又無須環境優雅，更無須考慮旁人，有酒即可。既不要考慮喝酒的意義，又不要考慮喝酒的目的，更不要考慮喝酒的後果，能喝半斤決不喝四?。喝得痛快，暈得痛快，想說什麼說什麼，全無遮攔。
對他們而言，喝的時候，酒就是酒，沒下酒菜也無關大局。醉的時候，酒就是一切，江山美人均不在話下。
終於在腦子裡搜出了一個敢於稱自己是「酒鬼」的人，他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古龍。古龍好酒，江湖盡知，自稱酒鬼加色鬼，也坦率得驚人。他不但自己豪飲，而且小說中的主角也無一例外是酒場翹楚。小李飛刀李尋歡，時時摸出個永遠也喝不乾的小酒壺，帶一絲高貴的孤獨在某個角落裡自飲；浪子陸小鳳的獨門秘技更不得了，是躺吸酒，這門功夫獨步天下；至於那個沒有嗅覺的楚留香，卻獨愛美酒，我猜想楚留香愛的也許不是酒香，而是喝酒的氛圍，是和朋友一起喝酒的快樂。在他們的身上，都能看到古龍的影子。
其實喝酒喝成酒鬼也是一種境界，無境界的境界。對於酒鬼而言，喝酒只有兩種喝法：一種寂寞，一種熱鬧。但無論是獨酌無相親的寂寞，還是呼朋喚友的熱鬧，只要那杯液體澆下去，寂寞逐漸模糊，熱鬧倒是加倍。只不過醒轉來，除了頭疼，一切照舊。
酒鬼的天空，永遠是無色的，或者說與酒同色。喝白酒，天空是純白；喝啤酒，天空是金黃；喝葡萄酒，天空是釅紅。酒鬼的天空，是最汪洋恣肆的天空。
所以，我喜歡酒鬼，為我至今仍做不成「酒鬼」而遺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