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忆
近日一直沉溺在出生于民国前的那批旧文人的著作中，无法自拔。这批距今冥岁过百的文人，他们的作品最吸引我的，不是经历了多少苦难，为历史风云作了多么深入的记录和广阔的描绘，而是那份对生活的深情。所谓深情，是对生活的不放弃──活在那年代，不一定就是水深火热愁云惨雾的。即使战火连天，仍可以苦中取乐。问题在于怎样对待生活。从这些文章中，我读到的是不放弃的信念。生在忧患的年代，他们是在清王朝的暮色中成长的。也因此，更能体会人生的阴晴圆缺，对人生自有其柔韧的选择──喜其所乐，悲其所哀。
张恨水是其中我最喜欢的一位。他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哀情、世俗、带点忧患人生的淡淡哀愁，在当时风靡一时。可也同时被讽喻为滥情读物，不仅不具文学价值，而且还「毁国于无形」。这些批评，看似严厉，归根究底只是忧国忧民，悲国族命运坎坷的言论罢了。而今物换星移，即使有意重新评价，也是评论家们的事。我看张恨水的小说，主要是看他如何描写民国初年的社会─那个世代的人心、世道、种种的人生况味，特别是小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以及那一代人的北平风味和风尚……
张恨水也写散文，行文从容，很清很淡。读他的散文，感觉他就在面前给你娓娓道来。他谈写作，谈报社的工作，谈和他的朋友们的聚会。也忆念往事，还特别提到北平住过的三处房子，以及那里的环境：「第一期，未英胡同三十六号。以旷达胜。前后五个院子，最大的后院可踢足球。中院是我的书房，三间小小的北屋子，像一只大船，面临着一个长五丈、宽三丈的院落，院里并无其他庭树，只有一棵二百多高龄的老槐，绿树成荫，把我的邻居都罩在下面。」─这样的描绘多奢侈啊！
原来张恨水很喜欢雪，特别是雪夜。在很多篇章里都描述过，其中有一篇我印象特别深刻，是写下雪的夜晚。他熄了灯，隔着玻璃窗，观赏着院子里的雪和月，说那情景真够玩味。这篇文章是他在重庆回忆北平故居时写的。结尾以：「住家，我实在爱北平！」作为总结。除此，张恨水也写过不少北平的四季天气，但写得最多的还是冬季。认为最动人的景致莫如北海，湖面封冰变成一面数百亩的大圆镜，实在壮观。
他笔下的北平是现在的北京，那是民国时期。
其实我更喜欢张恨水写吃、写种花、种菜、养鸡的文章。这些平凡不起眼的题材，经他写来总是趣味十足，而且清淡素雅，令人不胜神往，觉得人嘛就该像他那样生活。谈吃，他提到「菊花锅子」，作了如此介绍：「这是南方所说的杂锦火锅。装两大盘菊花瓣送到桌上来。这菊花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的。在红火炉边，端上这两碟东西，那情调是很好的。自然，多少有点香气。」而且，这菊花还要是他种的呢。他爱菊，每到菊花季节，一定把书房几间屋子连同屋外走廊下都摆满菊花。朋友来了，坐在菊花丛中喝茶聊天。到了晚上，亮着灯，花影映在墙上，就像得了许多幅好画。说这样的情调太好了，心中干净而轻松……
多么令人惊叹啊，在那样的世代，竟能活得如此清淡幽雅。回头看看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别说幽雅，就连轻松二字也早已不知为何物了！
旧时的文人，他们的生活充满书香气，是文情并茂的唐诗宋词。我正读得高兴、读得沉醉，只想沉溺到底，不愿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