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继良
我出国前认识一对夫妇，丈夫是白人，二战时美国空军飞行员；妻子邓慈美博士，出生广东，襁褓时移居美国。她最近来信说，七月份趁美国国庆长假，邓氏家属四十五人，专诚从美国各地到西海岸三藩市集合，访问天使岛，纪念先人移民的艰辛。这个岛在三藩市附近，称「天使岛移民站」或「移民拘留所」，是一九一○至一九四○年间来自亚洲（当然主要是华人）的新移民的必经一站，华人在此被拘往往经年累月。五十多年前，她的父亲在这被拘留四十天，母亲被拘一个星期。她说，真难想像当年华人拥挤在难以插足的小室、如此可怕的伙食条件下活下来的。我知道，她父母始终不会讲英语；母亲勉强学了几句西班牙语，在加州经营一家主要招揽墨西哥移民的杂货；培养九个子女，却都有高学。我初到时，在伯克莱的加州大学当访问学者，她的一位有博士学位的弟弟，专门我请院长吃饭，希望能延长我的访问时间，盛情难忘。吃尽辛苦，但寄希望於给孩子们最好的教育，这是典型的华人目标。从美国一八四八年「淘金潮」开始，美国就制订各种专门对付中国人的歧视法规。一八五○年的矿工执照税法、一八五四年加州高等法院把中国人和黑人、印第安人归一类。一八八二年，在美国经济不景气、失业严重的年份，通过《禁止输入中国劳工法案》，除官员、教师、学生、商人和旅行者外，一律禁止入境；已入境的华人，不得入籍。此法案到一九四三年才废止。天使岛拘留所於一九一○年开始运作，曾拘留在此的移民中，中国人百分之七十。
美国的移民最初大多来自欧洲，十七世纪以后，主要通过纽约附近的爱丽思岛入境，手续比较简单，在岛上停留的时间从几小时到几天不等。要回答二十九个问题，包括姓名、职业和专长等，随身带来的钱财必须在十八美元以上。看来比从西海岸入境的，宽得多。有病的，会被送入岛上的医院。大约有百分之二被拒入境者，死在医院。於是爱丽思岛也被称「泪流之岛」、「心碎之岛」。出得拘留所，有一道木栅门，亲友在此等候、欢迎过得关来的新移民，被称「亲吻站」，至此，才算是舒了口气。
随著联接太平洋与大西洋的巴拿马运河於一九一四年开通，原先从三藩市入境者，会绕道运河到纽约入境，爱丽思岛於是也拘留从亚洲来的移民。这两处移民站，分别於一九五○年和一九五四年关闭。爱丽思岛经填地后，现在成自由女神像的所在地。神像的艺术形象确实很感人。导游说，初次进港者遥望这座高举火炬的神像，看到在一个自由、民主国家的希望。这话从我这个史上备受歧视的华人听来，实在很有讽刺意味。邓女士父母含辛茹苦培育子女的故事，使我想起有一位上海的高级职员，在一九二三年前后，抵押了唯一的财自己的住宅，取得美国教会奖学金的十七岁的长女买了张头等舱位的船票，避免被送往岛上拘留。可见，把子女的教育看成家族的头等大事，必倾全力；凡是华人，无论贫富，莫不如此。但如果不是自己的直系亲属在拘留站有十分艰苦的遭遇，就不可能如邓女士一家人那样感同身受了。
在一八五○年美国的淘金潮和其后美国和加拿大建筑横跨全境的铁道中，大量华工来到这两个国家；即使通过了移民审查这一关，前面还有不堪的虐待等著呢。这两个移民国家都有过这样一段不光彩的史，但是，人家不加讳饰地保留、维持著这些遗址，供后人瞻仰，那也不能不说是深沉的道歉。加拿大政府在上海用一千枚道钉串搭建成的纪念碑，显示了悔和消灭种族歧视的决心。在这件事上，知耻近乎勇，使我不能不对他们刮目相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