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与先生一起开车回家,偶抬头,瞥见一轮将满的圆月冷清清地挂在天边儿,不禁感叹“中秋节又快到了”。先生默默地腾出一只开车的手,轻轻地按在我的手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还记得前几年也是这个时候,城里的中国店月饼刚刚上市,我精心挑选了两盒,和先生、子女一起去看望同住一座城中已八旬开外的父母。父亲卧病在床,拿去的月饼他们几乎没碰,两人四只眼一直停留在刚刚进入大学的外孙和即将初中毕业的外孙女身上,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嘴上还不时地念叨,“多好的一对孙子孙女儿。”
我们的儿子女儿是姥姥姥爷一手带大的。父母对隔代人的感情似乎远远超过了对我这个亲生女儿的感情,早些年还偶尔抗议一下,这些年早已习惯成自然,见怪不怪了。记得那天我做了一桌菜,祖孙三代六个人,共同举杯祝姥姥姥爷健康长寿的景象,就那样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月缺还会再圆,人缺却无法再圆了,那是我们和父母团聚的最后一个中秋。
我的父母都生在上个世纪之初的东北农村。少小离家,进入张学良任校长的东北中学读书。九一八以后,为了不当亡国奴,随着学校一路颠簸流离,逃亡到四川重庆。
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父亲考入了蒋介石任校长的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母亲考入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深造。在嘉陵江畔,他们也曾上演过类似琼瑶电视剧“几度夕阳红”中的一段爱情故事,基本情节就是富家女拒绝了众多的追求者,最终嫁给了没钱却真心相爱的贫穷农家子弟。故事的圆满结局就是在解放战争及建国后陆续出生的我们五个兄弟姐妹。从我们得以降生在这个世上的立场考虑,我们一直认为母亲选择了父亲是她这一生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与他们的同时代人一样,父母一生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文化革命等诸多历史事件。也曾当过学生领袖、也曾被打成右派、也曾下放锻炼、也曾关过牛棚,直到文革后期,怀着对人生的几许不甘和遗憾,先后从三线兵工厂总工程师和中学教师的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步伐,我们兄妹五人得以迈入大学校门,又都有了理想的工作。我和一个弟弟更进一步来到美国深造,当了洋博士。而父母也终于将他们对人生的寄托转移到了我们兄弟姐妹身上,迎来了他们人生的夕阳晚景。
父母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来美依亲并协助我们照看小孩儿的。这十几年来,他们陪伴着我们从一文不名的穷学生到拿学位,生小孩,就业,购车,买房。在这个过程中,尽管他们已不再可能是事件发展的主体,但却时时事事和我们心心相印,竭尽全力地协助我们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终于,我们的奋斗有了可喜的回报,在异国他乡白手起家,终至安居乐业。而父母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们的人生暮年。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一生坎坷的父亲就开始病魔缠身,先是膀胱癌、肺炎,继而胆囊炎、脑血栓。凭着他过人的毅力与全家人细心的照料,每次都化险为夷,以至于成为他向人炫耀的资本。
父亲的肺癌是2001年冬确诊的。这是他一生中与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全家人的心和情绪都随着他病情的变化上下起伏,在多少次的希望和失望之后,父亲终于不支,于2002年的深秋离我们而去。他走得异常平静而有尊严,似乎没有任何遗憾。
父亲走后一个月,母亲携父亲的骨灰回北京安葬。母亲当时身体尚健,在她同代人中堪称佼佼者,所有人都说她会长寿。母亲回北京后不到两个月,眼看就要过春节了,在北京的姐姐和兄弟们都把过春节吃用的东西采买好了,要好好地给母亲过一个春节。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忽然无疾而终,坐在床上就离开了我们。医生的解释是,如果多年夫妻感情非常好,一个去后,另一个很快也跟着走的比例是不小的。
这种缺乏医学根据的解释以前我绝不相信,如今是不信也得信。直觉告诉我,两相比较,母亲更不放心,更舍不下父亲,儿孙们都好,都很幸福,她已无可挂念。而父亲却孤零零一人,她必须追上去陪伴。很小我就知道嫦娥奔月的故事。如今想来,吴刚嫦娥也未见得就是青年男女的专利。今年6月,父母的骨灰在北京玉泉山的一块风水绝好的墓地同时安葬,生时同衾死同穴,夫妻如此归宿,夫复何求。 父母晚年最爱做的事就是养花种菜,把我家房前屋后的花园菜地整治得花团锦簇,硕果累累。父母走后这半年多,我家屋前的花园早已凋零,屋后的菜地也杂草丛生。不由想起父母健在时在菜地花园劳作的情景。今夕仰头望月,只见月宫的花园欣欣向荣,桂树阵阵飘香。我依稀看见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那月宫的花园中夫唱妇随,辛勤耕耘。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苦干,母亲依然是不停地唠唠叨叨。此情此景,如此地熟悉和亲切,只可惜已是天上人间!
每年的中秋夜,我们将在花前月下,摆上月饼和清酒,仰头遥望月宫,转去亲人的问候,寄上我们的思念。父亲母亲,月宫虽然清冷,好在你们二人相伴,如果干活累了,还请坐在桂树下歇一歇,看看你们在尘世的儿孙。我们将会在皎洁的月光里感受你们慈祥殷切的目光,绵绵永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