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为那一夜 陈鲁民
1792年4月25日夜晚，春风习习，夜莺欢唱。法国斯特拉斯堡市市长迪特里希家里正宴请宾客，同时也是为翌日即将奔赴战场的军官们践行。其时，虽物质匮乏，市长也拿不出多少像样的食品来款待大家，宴席略显寒酸，但大家情绪却很热烈，无不慷慨激昂，心情振奋。
几杯红酒下肚，素爱激动的市长便涨红了脸，举着酒杯对老朋友、要塞部队年轻上尉鲁热说：“亲爱的诗人，我有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我。”鲁热上尉点点头。“明天，部队就要开赴前线，我们急需一支鼓舞士气的军歌，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发挥你的才能，创作一首莱茵军团战歌。”同样被酒精刺激得情绪亢奋的鲁热上尉也豪情万丈，不假思索，滿口应充。市长又给了他一个热烈的熊抱，碰了一下酒杯，就忙着去应酬别的客人了。
宴会散了，鲁热上尉和客人们一起出了大门。冷风一吹，酒醒了几分，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接手的一块热山芋，我行吗？他有些拿不准，对自己的才华和能力不够自信，隐约生出一点悔意。看看手表，已近午夜时分。他匆匆叫了一辆马车往家赶。
一路上，他越想越懊丧，我算是什么诗人啊，虽也时常塗塗抺抹，写了不少习作，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表过一首，收到的退稿信倒是不少。其实，严格说来，我连个业余诗人都算不上，最多就是个爱好者，冒冒失失地接了这个活，我是不是有点自不量为，自找难受啊？
可是，朋友之托，一诺千金，况且他又贵为一市之长，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写得好坏是水平问题，写不写是态度问题，再说，爱国御敌，人人有责，自己还是个军人，做这个事，应当应分，责无旁贷，我就是硬着头皮，绞尽脑汁，不吃不睡，也要努力把这个活干漂亮，也算是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火再加一根木柴。
回到家里，他用冷水洗把脸，冲一杯咖啡，就坐在桌前，扭亮台灯，铺开稿纸。用鹅毛笔蘸满墨水，先大大地写下题目，“莱茵军团战歌”。第一句写什么？他突然想到滿大街触目可见的标语，“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好，就用这一句开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又气势不凡。他的思路很顺畅，下笔如有神助，越写越快，几乎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几段歌词。似乎他已为这首歌准备了几十年，积累了几十年，就一直在耐心等这个机会，机会一来就会呼之欲出，突然爆发。
写完了歌词，略略改动了几处，他又接着谱了曲。忘介绍了，他还是个业余作曲家，曾潜心创作过几部歌剧，当然一部也没有发表出来。据编辑说，东西不太上路，不够发表水准，这让他伤心了好一阵子。他小声哼唱了几遍，觉得有点意思，像个軍歌，又用小提琴演奏了一遍，感到很满意，无可挑剔，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激动的倒在了地上手舞足蹈，不可自已。不由在心里夸赞自己，你真有才能，你太了不起了。这时，他觉到精疲力竭，似乎已用尽了全部力气，都有点虚脱了。
这一夜，严挌地讲是三个小时，他耗尽自己的全部热情，用光了全部才华，挖掘了全部潜能，把一生的积蓄都毫无保留地用在了这首歌曲的创作上，这也是他诗歌创作的绝响。他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多钟，窗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任务一完成，心底轻松了，这时才感到困倦之极，眼皮直打架，就干脆省了洗刷，和衣躺在床上，几分钟后便鼾声大作，进入甜蜜梦乡。
第二天上午，他从梦中醒来，也顾不上用早点，就急冲冲地拿着曲稿去了市长家。然而，酒醒的市长似乎已失去了昨夜的激情，他甚至都差一点忘却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叫醒了夫人和女儿，还临时请了几个音乐爱好者试唱了这首曲子。在场的朋友和市长及家人都感觉一般，只是出于礼节地给予掌声和赞扬，其最后评价仅仅是“社交界很满意。”这让鲁热上尉很失望，他想，也许我确实不是干这个的料。
可是万万没想到，东方不亮西方亮，鲁热上尉在斯特拉斯堡市成了哑炮的这首曲子，却意外地在另一个城市马赛打响了。或许是那里的革命气氛更高涨，那里的公民气质更激越，人们一听到这首曲子，就非常喜欢，给予高度评价，并迅速流传开来，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唱，而且他们还擅自做主，把歌曲改为《马赛曲》。市民们唱着《马赛曲》，走上街头，向暴政专制开战；战士们唱着《马赛曲》走上战场，冲向敌人。《马赛曲》很快席卷全国，震惊世界，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法国国歌，而且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国歌之一。它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乃至在多国的国歌上，我们都听到了它高亢激越的呼啸之声。
此后的四十多年里，鲁热上尉再也没有这种创作激情，也没有再写出令人激功的优秀诗篇，他的才华可能全都在这一夜耗费殆尽，他的能量就在这一夜彻底迸发，他的使命就在这一夜胜利完成，他的人生高度就在这一夜达到顶端，所以后人把他称为“一夜天才”。的确，他这一生就在等这一夜，有了这一夜的辉煌，他的生命就有了价值；有了这一夜的奇迹，他就跻身于雨果、巴尔扎克、卢梭、伏尔泰们行列而毫不愧色；有了这一夜的拼搏，他就比邻拿破仑一起长眠而不会自惭形秽。一个法兰西人，可以不读《悲惨世界》，不看《忏悔录》，不光顾罗浮宫，不去巴黎圣母院，不登埃菲尔铁塔，但绝不可以不会或不唱《马赛曲》。
《马赛曲》的横空出世，大获成功，再次证明一个真理，任何一件天才作品的问世，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其时，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氛围是天时，诗人地处革命中心之一的斯特拉斯堡市是地利，市长迪特里希和一群支持革命的朋友是人和，再加上诗人的才气、运气和力气，这个创造奇迹的机会就幸运地落到了鲁热上尉的头上。
传说世界上有一种荆棘鸟，美丽至极，高贵矜持，一生只有一次歌唱。当它的身体被一根长刺刺穿后，就会唱出世界上最美丽的歌声，这也是它的绝响。鲁热上尉就是这样一只荆棘鸟，这一生只有一首《马赛曲》流传下来，却在世界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被誉为法兰西伟大公民。他的全名是鲁热·德·利尔，工兵上尉，一个始终保持谦逊低调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