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阎天
最近，奥巴马出品的纪录片《美国工厂》热播，片中描述了福耀玻璃在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设厂，与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UAW）激烈对峙的故事，引发热议。
近日曹德旺在接受新京报专访时，再次提到了这个话题。他表示，“在美国，有工会就不会有工厂生产效率的提高”，“工会进来，我们就关门不做了。”
一时间，美国工会这个看似遥远的话题，倏然间与中国发生了联系。而通用汽车公司本周超过4.9万名工会工人举行的大罢工，则为曹德旺采访中所说的“通用就是死在（美国）工会上面！”增添了新的注脚。
美国工会衰落史
提起美国工会，你会想到什么？严整的队伍，高昂的口号，醒目的标语？青年男女身着工装，手持工具，气质朴素而面露骄傲的神情？
一百多年前，美国工人运动正值高潮，这样的情景几乎每一天都在上演。从所谓“劳工骑士团”到今天的劳联——产联，工会的组织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而工会的职责保持稳定：团结劳工，代表劳工与企业谈判，争取更好的劳动条件；利用劳工团结形成的政治力量，游说联邦和州政府，争取出台有利于劳工的法律和政策。
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钢铁业和汽车业是工业的灵魂，从业者不但数量庞大、分布集中，而且纪律上佳、便于组织，团结起来就能够影响国家经济的命脉。
毫不意外地，钢铁业工人联合会（USW）与汽车业工人联合会（UAW）成了美国工会中的翘楚，也站到了斗争的前线。而后者，也就是《美国工厂》中提到的“美国工会”，是当下美国最大独立工会。
在我们的想象之中，美国工会似乎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强大的存在。但其实到今天，《美国工厂》中所展示的与美国工会电光石火的“斗争”，在美国并非常态。
据澎湃新闻报道，俄亥俄州一市政府负责人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加入工会已经是个“过时的传统”，UAW的影响力远远没有几十年前那么大。来当地建厂的日本公司和其他中国公司也并非全部成立工会。
确实，比起上个世纪的繁荣，今天的美国工会，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个小众的、行业的、局地的、边缘的现象，工人运动与工会的衰落乃是不争的事实。
根据美国劳动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截至2018年底，工会会员在全体受薪劳动者中的占比已经跌至10.5%，而下跌的趋势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从未逆转。“没有工会代表”才是美国劳动者的常态。
这首先体现在工会会员的分布高度不均匀。从部门来看，公共部门的会员率尚有33.9%，而私人部门的会员率已经下滑到6.4%，两者相差5倍还要多；从行业来看，为社会提供保护性服务的职业（如消防员、刑事探员、救生员、交通警察等）以及教育、培训和图书馆行业的会员率最高，达到了农林渔业、销售行业及计算机业会员率的10倍以上。
此外，黑人的会员率高于其他族裔，男人的会员率高于女人；夏威夷州和纽约州的会员率高居榜首，而南卡罗来纳州和北卡罗来纳州则叨陪末座，会员率也就相当于榜首的零头而已。
美国有50个州，而超过半数的工会会员集中在7个州，其中就包括福耀玻璃厂所在的俄亥俄州。一个典型的美国工会会员的形象是“纽约州-黑人男性-政府警察”，而不是《美国工厂》中的“铁锈带-白人男性-产业工人”。
由此看，福耀玻璃厂的遭遇，还不能完全反映美国工会衰落的大势。
这届美国工会为什么不行？
工人运动与工会为什么会衰落，出路何在？过去几十年间，这个问题困扰着美国工运分子、劳动关系专家和劳动法教授，生生地把工会研究变成了“医学”：先问诊，再开方。
大致上讲，美国工会衰落的原因可以归结成三个方面。
第一是美国社会政治经济的“大气候”。20世纪初，工人运动在欧洲大陆风起云涌，而大西洋另一边的美国却相对平静得多。
学者桑巴特就目睹了这一切，他认为，美国工人的物质生活水平高于欧陆，社会流动性也更强，而广袤的西部更提供了无限的创业机遇，这都减少了工人团结起来争取物质利益的动力；同时，美国的民主制度相对开放包容，而两党制又排除了工人建立第三党的可能，这就使得工人缺少团结起来争取政治权力的动机。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美国社会的阶级固化日益严重，西部的边疆早已开发完毕，而美式民主的缺陷也逐渐暴露，这使得桑巴特的某些具体判断显得过时。
但是他所描述的美国社会政治的“大气候”则基本没有改变，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美国的工会不可能像欧洲大陆某些国家那样兴盛。事实上，美国工会的会员率在顶峰时也只有35%左右，这还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老黄历了。
此外，美国工会也随着20世纪80年代美国制造业的衰退而渐次式微。
第二是美国劳动法和劳动政策的“小气候”。美国规制工会和工人运动的法律主要是1935年通过的《华格纳法》，这部法律在1947年和1959年做了重大修订，此后基本保持稳定。
依欧洲大陆的标准来看，这部法律对工人运动实在算不得友好：它把工会与资方的谈判基本限制在工厂层面，否定了全行业谈判和全地域谈判，不但使得工人无法实现更大范围的团结，也让资方可以“用脚投票”，通过迁厂的方式避开工会。许多工厂就这样迁到日本，又迁到东南亚，再迁到中国。
《华格纳法》还要求工人公开表态是否支持建立工会，而工人慑于资方的打击报复，往往不敢说实话，导致工会很难组建成功。学界普遍认为，《华格纳法》多年不改，脱离实际，不仅拖了工人运动的后腿，也导致了劳动法地位的下降。
第三是美国工会自身的问题。美国工会的公众形象历来毁誉参半。诚然，工会确实能够给劳动者带来真金白银的好处。据统计，获得工会代表的劳动者周薪的中位数是1051美元，比没有工会代表的劳动者高出191美元之多。
但是，工会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干部中饱私囊、贪污腐化的现象，存在官僚主义、漠视会员利益的问题。由此而来的丑闻甚至引发举国关注，促使美国政府开始强力规管工会内部事务。
工会为了保住员工的岗位，还经常会阻止技术革新。这被认为是美国制造业遭到日本和欧洲赶超的重要原因。
有经济学家曾经沉痛地描述道：“司炉工还在火车柴油机车上工作，虽然司炉岗位在机车上已不存在了。油漆工还用着刷子而不是喷枪……在报纸印刷厂，工会总是要求对现成的广告铅版再排一次。”这样故步自封的组织，如何能获得公众支持呢？
经济全球化引发了美国工厂外迁中国，促使美国工会站到反对全球化的前列；而今，全球化又引发了中国企业赴美建厂，美国工会将何去何从？在进退失据之间，工会的衰落之势究竟会加剧，还是会减缓？相信《美国工厂》的观众自有判断。
□阎天（北京大学法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