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天富
刘兄长我一岁,大名刘财。那时候,农村家家都不富裕,可是像刘财家那么穷的也不多。家里地无一分,田无一垄。父亲一年四季在外打短工,母亲有时帮人做点针线活换些口粮,夫妻俩像老燕子一样,一口一口给四个孩子找吃的。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父亲年纪不大又病逝了。一家人哭了两三天,眼看着实在揭不开锅了,母亲往一个孩子手里塞了一根打狗棍,娘儿几个走村串户去要饭去了。
我惊讶地问道:“狗见到要饭的都会叫,哪有好坏之分?”他神气十足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狗看见讨饭的挎着篮子上门都会叫上一阵,这不假。可是,多数狗只要主人不在场,一边叫还会一边摇几下尾巴,意思是说,对不起,家里没人,你不能进来。这些都是好狗,叫到明处,不暗下口。另一种狗,貌似老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两个眼珠子贼溜溜地盯着人,等人从旁边经过时它就猛扑上来,狠咬一口。这些暗中伤人的狗既可恨,又可怕,这就叫坏狗。”
“遇见这种狗,不是要倒霉吗?”我问。“不怕!”刘财胸有成竹地说,“对付这种狗最要紧的是不能心虚,更不能跑。它不动,不要去招惹它,但眼睛要瞪着它的眼睛,手里攥紧棍子,它撑不住,就不去看你了,有时自己觉得无趣,就爬起来走开了。如果它真的往身上扑,就打它的鼻子、打它的腿,一棍子抡上去,它就夹着尾巴逃跑了!”看着他满不在乎的神情,我暗暗佩服他的勇敢和机智。
雨雪天,不能出去讨饭了,我们就在一起玩打鬼子、抓汉奸、捉小偷。反面角色总是他的。每当我提出来当反面角色,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不行,你见过的坏蛋少,不知道坏人是个啥嘴脸,当不好。再说,你是我的好兄弟,怎么能让你当坏蛋!”你还别说,他当反面角色,那动作、那表情、那语言还真是刻画得入木三分,而又各个不同。其实,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时,他更愿意演好人。他最喜欢扮演包青天,这个爱好一直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喊出的黑头浑厚亮堂,在村上是出了名的。
10岁那年,他给本村人家当上了放牛娃,我也上学了。每天晚饭后,我做完作业,就去牲口棚里找他。有时我还会给他带块馍吃,他就认真地说:“好兄弟,我现在给人家放牛,不管孬好,总是有饭吃了,你不要再从家给我拿馍吃了。”他给我带回的礼物却是丰富多彩的,随着季节的变化,他那块蓝布手巾包里总有让我惊奇的东西,比如在地里挖的老虎瓜、荸荠;在山上采的山里红、山葡萄、野柿子、野山楂、桑椹果;有时是几枚鸟蛋,有时是几粒漂亮的石子;还有一次,居然是一只小小的刺猬。我也教他识字、读书、唱歌、扭秧歌、打花棍。他学得很认真,有时会叹口气说:“上学真好啊,可惜我没有那个福分。”我就劝他:“没关系,上不了学校,我就天天回来教你!”
1952年夏天,放暑假了。一天,我听说刘财要到深山里去放牛,也牵着自家的牛跟上去了。走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个长满嫩草的山窝窝。我俩把牛群散开,吃过干馍,到半山腰喝了些山泉水,又用干柴枯草在大石头下垫了个“软床”。我看刘财两眼红肿,知道他头天晚上因为接生牛犊没有睡好,就说:“我看着牛,你先睡会儿吧!”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正专心地寻找圆溜溜的白石子玩,突然听见母牛“哞哞”直叫。我赶忙站起来,只见母牛护着牛犊转来转去,公牛大老黑喷着响鼻,前蹄愤怒地刨着地,两只长长的尖角把面前的树丛顶得枝叶乱飞。我朝牛注视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两只“大狗”正一步步逼过来。
我顺手拣起几块石头,边跑边向“狗”投去,投一下喊一声:“打狗。”投了几下,那两个家伙不仅没有逃跑的意思,倒是向我逼了过来。这时,我听到后面刘财喊了一声:“别往前走了,那不是狗,是狼!”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小声地说,“这深山里没有人家,哪儿来的狗?你再看看,狗尾巴是上卷着的,而它们的尾巴耷拉着。”我仔细一看,果然!顿时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了。刘财冷静地说:“不要怕,狼是冲着小牛犊来的,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咱们慢慢后退。”等退到大石头附近,我们把“软床”上的柴草抱过来,划着火柴点着,再折下几把松树枝放上,顿时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两只狼沉不住气了,来回乱窜,似乎想跑,又不死心。刘财拿起鞭子,从容地向狼走去,只听“啪、啪、啪”几声清脆如枪声的鞭响,两只狼吓得打了个冷战,转身一溜烟地逃走了。
还是这一年的夏天,我们早上出门放牛的时候晴空万里,中午却乌云骤起,狂风大作。刘财机警地说:“不好,天要下雨,快把牛拴起来,要不然,牛被雨淋就会满山乱跑。”我们刚把牛拴好,大雨就倾盆而下。我们躲进一块大石头下,看着在暴雨中焦躁不安的牛群,心里不禁暗自庆幸。
傍晚时分,雨过天晴,西边一片彩霞。我们解开牛绳系在牛脖子上,赶着牛往家走。刚走到山脚下,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来时山脚下的沙河水还没不过腿肚子,此时却已是波涛汹涌、浊浪翻滚,别说我的水性不好,就是水性好的也很难过去。我们两个在河边转了半天,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刘财终于开口了:“天很快就要黑了,家里人即使找到这儿,也没办法过河。现在咱们的单衣都湿透了,晚上吃没吃的,住没住的,夜里山风冷得很,会冻病的。我思来想去,只有过河一条路。牛会水,过去没问题。我的水性比较好,拽着牛也可以过去。现在,我想出了一个主意,就看你有没有胆量。”
“刘兄,我听你的!”我信赖地说。只见他把牛绳全部解了下来,一根根连成两股,牢牢地拴在公牛的腰间。他把我扶上牛背,叮嘱我一定要牢牢抓住牛身上的绳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松手。为了预防万一,又在我的腰间系上根绳子,与牛身上的绳子连在一起。一切就绪后,他拽着公牛的尾巴下河了。他一边与风浪搏击,一边大声喊:“小富好样的,不要看水,抬起头向前看!”此时的我紧紧抓住绳子,趴在牛背上,对刘兄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刘兄只大我一岁,而他的成熟、老练、机智、勇敢,是我这个中学生所无法比拟的。紧要关头,他奋不顾身保护我的一幕幕,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中学毕业后,我走进了军校的大门,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员。对这位儿时的好伙伴、好兄弟一天也没有忘记。上世纪50年代末,我回来看他时,他已娶妻生子。在那大集体的年代里,生活虽然都不宽裕,倒也安定。上世纪60年代,我因病返乡,使他又多了一份牵挂,他仍像当年那样义无反顾地照顾着我。患难见知己,兄弟情谊深。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好日子刚刚开头,他却一病不起,溘然长逝。对他的中年早逝,我痛心疾首,特以《少年游》一首祭之:
孩提时节,异姓兄弟,心魂紧相牵。
情同手足,思寒虑暖,遇事细商谈。
相濡以沫,甘苦与共,携手过险滩。
初步盛世,天不假年,挥泪问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