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长途车的不解之缘

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与长途车有着不解之缘。



我出生在“文革”当中，那是一段动荡的岁月。还在父母的怀抱中，我就跟随他们开始了在长途车上的奔波生涯。从城市到乡村，从内地到边陲，长途车成了哺育我成长的大摇篮。目睹长途车上上下下的芸芸众生，我幼小的心灵对人生的悲欢与艰辛有了最初的领悟。


很多年前，我赴美留学，在初到美国的一两年里，我曾经有过一段到处流浪，四海为家的艰苦生活。在那段时间里，长途车又一次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居住的南方小镇到北方的一个大城市寻找发展。在一个初冬的傍晚，我背负行囊，与亲人依依惜别，登上“灰狗”巴士，在我心头萦绕的是拥抱未来的兴奋，凶吉未卜的忐忑和骨肉离别的伤感互相交织的错综情感。车上的我扪心自问：我这一去，是蛟龙入海，还是羊入狼群？车下的亲人用迷离的目光一遍遍追问：你这一走，是否像小鸟出笼，还能不能记得回家的路？当宽大豪华的巴士驶离站台，驶进濛濛冬雨和无边的夜色，在我腮边流淌的是两行滚烫的热泪，而在我耳边回响的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歌《拉兹之歌》：流浪啊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带我奔向远方……啊，长途车，你会把我带向何方？


历尽甘苦却屡受挫折，几个月后一败涂地的我从光怪陆离的北方都市回到南方小镇，公路依然是那公路，青山依旧是那青山，绿水依旧是那绿水，而此时的我已非昔日的我。回想北上时的万丈雄心，再看此刻的失意无奈，我的心头顿感无限的怅然。长途车，又把我带回到从前的起点，但却物是人非。


几年后，我到美国中部的一所大学读书，长途车载着我在温馨的家庭生活与紧张的学习生活中穿梭往返，迎寒送暑。有时，我渴望坐长途车，因为它会带我回家；有时我又是那样憎恨长途车，因为它又会把我从亲人身边夺走，让我饱受一个人在风雨中闯荡的孤苦。


记得有一次，我在一个大型车站换车，由于连日大雪，交通瘫痪，滞留的乘客挤满了候车室。我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一天一夜，又饥又渴，又困又累。屋外是遮天蔽日的大雪，屋内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依无靠的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坚强有力的怀抱给我一丝温暖，给我一点安慰。


这么多年来，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离别的伤痛，期待的焦灼，相聚的欢愉和独守的寂寞。而每次这样的体验都和长途车密不可分。长途车陪伴我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长途车带着我从青年驶向中年，从理想驶向现实；从早晨驶向正午，从朝霞驶向夕阳；从黑夜驶向黎明，从鲜花盛开的春天驶向硕果累累的金秋；长途车带着我驶出纷飞的雨，迎来绚丽的虹；驶出漫天的大雪，迎来灿烂的阳光；长途车带着我从失落驶向希望又驶向一个新的希望，从失败驶向成功又驶向一个新的成功，从人生的昨天驶向明天，从一个驿站驶向又一个驿站……


我跟随长途车几乎领略了大半个美国的风土人情。纽约的唐人街，华盛顿特区的白宫，芝加哥的摩天大厦，亚特兰大的奥运场馆；西弗吉尼亚的崇山峻岭，密执安州碧波荡漾的大湖，宾夕法尼亚茂密的森林，俄亥俄州滚滚的麦浪；北方的皑皑雪原，南方奔腾、怒吼的大河，中部古香古色的教堂，沿海郁郁葱葱椰树林；大都市的繁华，小乡村的幽静，性感女郎的热辣，黑人歌手的深沉……长途车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博大，人世的沧桑，更让我体会到时光飞逝的迅忽，人生变幻无常的怆然。


现在，我早已过上了舒适稳定的生活，很久没有再乘坐长途车了。然而，有道是“雄关漫道真如铁”，回想前生，长途车情结已经深深烙进我的脑海。每当我和家人驾车兜风，看到迎面驶来擦肩而过的长途车，我都会惊喜地喊出：快看，长途车！此刻，我的心中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这辆长途车从哪里驶来？又向哪里驶去？它的沿途会有怎样的风景，车上又会有怎样的乘客？


人生何尝不是一部长途车？在从起点到终点的旅途中，要经历多少迥然不同的驿站，经过多少不断变幻的风景，会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旅伴，又会经历多少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求学，就业，婚姻，选择人生道路，哪一件事不像搭车？有时我们会发现自己搭错了车，有时我们的车会抛锚，甚至会出车祸。而人生这部长途车与普通的长途车又是那么的不同。普通长途车行驶在熟悉的路线，驶向已知的驿站，而人生这部长途车行驶在陌生的路线，不知在哪里会出现急转弯，出现岔路口，不知下一段路是上坡还是下坡，更不知下一个驿站在哪里。当我们发现上错了普通的长途车，可以断喝一声：停车！我们便可寻找到回头路。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力量能为我们停下人生的长途车，有谁能为我们指出一条人生的回头路？普通的长途车可以在起点与终点之间作往返行驶，而人生这部长途车却只售单程车票，当驶离起点，就再也无法返回。


无论你喜爱不喜爱眼前的风景，你都无法驻足，必须前行；无论通向未来的道路是曲折还是平坦，你也只能前行，必须脚踏实地走完人生旅途的每一段道路而没有捷径；不管命运的罗盘是不是指错方向，不管同一辆车上的旅伴能不能让你满意，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止，只能前行，前行而别无选择，这就是人生的长途车。


(童峥 2001年4月20日于美国弗吉尼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