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悬崖酒吧”走出来，居高远望。海滩白而黯哑，发黯劲的海浪，最后的余波被平缓的海滩收复、驯服，撒一阵子娇，便退下去。岸上的灯光远远招引着海平线上的孤星。总是冷，每次到这里来，都蜷缩着身子，坐进车子，发动引擎，倒车时看着身后的悬崖，凹处线条凌厉、凸处泥石笔直如削。我沿海岸行驶，向着篝火的方向走。
沙滩上正闹着十分保险而刺激的火灾，火堆一字排开，该有十来堆吧？浓稠的夜色和火舌旋舞，夜色有如骑士的披风，飞扬、低垂、翻卷。我把车子停在十字路口，三三两两的青年人从街道那边走向海，都扛着沉重的物品，神色严峻，仿佛前去救民于水火的革命家。我猜他们此去，无非要在平展展的沙滩上，来一次合法的纵火。停车场停满了各式车子，要么是来看夜色，要么是来围着火取乐，念圣经、追思、喝酒。警车亮起车顶灯，车旁的警察高声吆喝，手电筒的光划过来划过去，使顽皮的气氛紧张了少许。
微辣的炭火味从车窗的缝隙钻入，呛鼻是有点呛鼻，却十分亲切，一似儿时在祖父的床上睡觉时，身上披着的大人棉衣，它所带的生切烟丝的味道。我减速缓行，看不到低洼处的火堆，却能想象它的火花，先似烟火，直向高处窜，然后变成萤火，飞到黑夜深处，和夜合而为一。隐隐听到喧哗，不知是海涛还是篝火旁边的歌唱。我摇下侧窗，烟味益发浓烈，我想兵燹后的街市，大地震后的街市，气味该是一样的。这气味引我进入思想的荒原。
我很想绕个圈，进入停车场，停下车子，走到围墙边，看几丈以外火的节庆，看各种肤色的脸，在火光的改造下，全带上古希腊雕像般简洁的线条；看和余烬堆在一处的空酒瓶和吃剩的披萨；看火的高潮与没落；看人的血怎样被火烧旺复被风吹凉。
四年前的夏天，我在不少于八堆的篝火旁边作了一次不算不深入的巡礼，但无法进入任何一群围着篝火的人，不是他们冷漠，而是我没有这样的要求，连打招呼的欲望也没有。那一次，我的思绪被火烧出一个警号──我和这个世界存在着致命的隔膜。
我的车子远离了篝火，好在车里还有烟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