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遇到人生挫折或者前景渺茫，有人喜欢请算命先生预测吉凶，算命这行大有市场。
小时候，农家每逢办大事，譬如拣日子、合八字，总要请算命先生。特别是婚姻嫁娶，要请算命先生推算男女双方的年庚八字，是相生，还是相克，抑或不生不克。平时上门算命的本已不少，到了市日更是成堆结块。
家乡名气最大的算命先生是郑宅广明村的黄开春，人称开春师，有“活神仙”之誉。每逢农历一四七的市日，他都会到郑宅赶集，在街边摆摊算命；其他的闲日，他就走家串户，上门算命。进村以后，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根竹棒，慢慢探路，左右提着一面小锣和一个小椎，接连敲打，发出“当—当—当—”的清脆声音，招徕顾客。
有一年，邻居生了一个男孩，请开春师排了生辰八字，命中缺水，因此取名海洋。为了让男孩容易长大，邻居把男孩寄在他的名下，认作干爹。寄名干爹与一般干爹不同，逢年过节也不来往。每当开春师到我村算命时，邻居就请他体体面面地吃一顿。他也不白吃，送干儿子两盒糕点，或者一个红包，记得是五角钱，很体面了。
开春师不仅会算命，还拉得一手好二胡，经常有人请他用二胡的弓弦拉出人的哭笑声，惟妙惟肖。有一段时间，县人民广播站在晚上结束播音之际，会播放一段他拉的婺剧音乐，委婉动听，令人三日不知肉味。
开春师曾经说过，各行各业都有苦，算命先生苦上苦。一苦拜师学艺。他十三岁拜前陈前王郑村的一位师傅学算命，为期三年，学费六担稻谷，一共九百斤，都是向亲友借的。教学的方式是口传心授，师傅说一句，他跟一句。开始一口气说四句，再说六句，一年以后一口气说十句、二十句，三遍五遍记不牢，就说十遍、二十遍，尤其是由天干、地支组成的六十花甲子，说到“溜溜如通”为止。他曾带过一个徒弟，稍微有一点视力，把他教的内容用笔记录下来，以便回家复习，结果一回家就忘了，反而记忆不深。二苦一日两餐。算命先生地位卑微，毕竟也称先生，不是乞丐，得有先生的骨气，如果向农家讨饭，被人瞧不起。算命先生出门在外，每每到了中午十一点钟，如果有农家问：“算命先生，中饭在哪里吃？”他就回答：“已经说好了，到下一个村坊吃。”到了十二点钟，如果还有农家问：“算命先生，中饭吃过没有？”他就回答：“已经吃过了，在前面一个村坊吃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吃，肚子饿得咕咕叫。有的农家盛一碗饭，端到门口，请他吃，是绝对不吃的，除非把他请进家里，上桌吃饭。三苦行动不便。算命先生用一根竹棒探路，一路敲一路走，摸摸索索，蝺蝺而行，摔跤算是家常便饭。
俗话说“医生勿医自格病，瞎眼勿算自格命”，算命先生喜欢预测人家的寿夭，未必能预测自己的命运。记得小时候，爹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小偷找到算命先生，想请他预测吉凶。听了小偷的年庚八字，算命先生掐指推算，大惊失色：“不好了！客官，不出三日，你有血光之灾。”小偷听了不以为然，就问算命先生：“先生，你给自己算一算，能活到几岁？”算命先生回答：“我嘛，活到七八十岁没有问题。”小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取出随身携带的刺刀，立马结果了算命先生的性命，冷笑道：“哼哼！我只有三天寿期，你能活到七八十岁！看我们谁先死！”
在家乡，曾经因为算命先生的一句话，竟然害死两条人命！
大畈低畈村有一对夫妻，一辈子生育六个儿子，五十多个儿孙，人丁兴旺。老夫妻活到九十多岁，依然身板硬朗，生活自理。有一年，接连走了两位晚辈，老夫妻撕心裂肺，怕再有什么灾难祸及子孙。有一天，老太太偷偷找一位算命先生推算，如有灾难，提前排解。报上生辰八字，经算命先生一推算，说是大树不倒一株，家里难安。
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老太太心寒三分，回到家里，也没跟老头子说。过了几日，老太太对卖豆腐的儿子说：“明天早晨，你到我住的隔壁楼上来一下。”第二天早上儿子上去的时候，发现老太太已经悬梁自尽了。老头子不敢相信，互敬互爱的老夫妻就这样先走了一个，因为伤心，不久也忧郁而亡。
除了算命，小时候乡下最流行的还有测数。按照规矩，男左女右，从一个盒子里抽取三张纸牌，交给瞎子。瞎子摸一摸牌上凹凸的印记，就知道是什么内容，譬如竹篮打水一场空——劳而无功，灯草敲钟——敲不响，雄鸡啄麻糍——又黏又韧，然后说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牌上画的图案形象生动，通俗易懂，而且价格便宜，每次一角钱。当时，村里有一个小伙子每次碰到算命先生，总要测数。听了算命先生的解说，他总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
牌可以自己摸，也可以小鸟帮助啄。啄到好牌，鸟主人要叫你出高价；啄到差牌，鸟主人自己掏腰包倒贴，貌似公正，更具诱惑。鸟主人先把小鸟训练好，让它平时啄黑芝麻吃，久而久之，养成习惯，看到黑点就要啄。在所有牌的一侧标上黑点，整理的时候，鸟主人故意把某几张牌的黑点朝上，小鸟看见黑点，立马就啄。主人要好牌就好牌，要差牌就差牌，外人不知就里，容易上当。
有一次，村里来了一个啄命的，让小鸟给几个老奶奶啄牌。其中一个老奶奶看起来苦相，啄出来的牌很差，鸟主人送给她几角钱；而我家家境不错，我奶奶长得福相，啄出来的牌很好，鸟主人向她要了一块五角钱。此事被我爹爹埋怨了一辈子，相当于他做一天木匠的收入。
我曾经听一个盲人说过：“算命是假，骗钱是真，瞎眼总要亮眼帮。”在社会救助机制不完善的情况下，谁来养活这些丧失劳动能力的盲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解决了一个社会难题。
(选自王向阳《手艺：渐行渐远的江南老行当》，当当网、京东网、卓越网、淘宝网有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