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贺是我的一位农民朋友，年长我十岁。他文化程度不高，大约是高小吧，但读书极多。文革时，我们常在一起厮混，海阔天空地乱扯：什么诸子百家、唐诗宋词、中外作家、哲学流派，无所不谈。从他那里，我开始知道了李清照陆游，知道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猎人笔记和安娜卡列尼娜都是他借给我读的。他那时也不过20多岁。
我们那时也谈政治时事。谈起毛泽东，我说，毛30年代也不过40来岁，既要领导全党，又要指挥军队，还能写出《论持久战》这样的军事著作和矛盾论实践论这样高深的哲学著作，真是了不起。老贺居然轻蔑地说：“毛主席会写个锤子！那都是别人写的，他挂个名罢了！”
这话太过惊人，我印象极深！我至今还能记得他说此话时的表情。
老贺多才多艺，虽然对毛不屑，但他篆刻的毛像惟妙惟肖，篆刻的毛语录笔画工整硬朗，很是漂亮。造反派们写大字报时纷纷盖上他刻的印章。但老贺为人又不拘形迹，常常口无遮拦，一次竟在公开场所说“毛主席是嫖客”，惹了一场轩然大波。
那时的“革命群众”通常分为两派，互相攻讦，对方一派抓住老贺的小辫子，要揪出这个“恶毒（也真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但老贺本人根正苗红，那时又没有录音机，说过的话一风吹，老贺不但不认账，反而阴险地逼着对方拿出自己“恶毒攻击毛主席”的罪证——文革真是个奇葩的年代，复述“反动言论”，复述者往往被打成反革命，对方当然不敢“实话实说”，老贺则乘胜追击，以本派革命群众为后盾，凭借自己的贫农成分，反守为攻，又以毛语录为武器：“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就是打击革命。”反诬对方“打击贫下中农”，“居心叵测”。唾沫横飞地一场嘴仗后，老贺终于逆袭成功，对方闹了个灰头土脸，“嫖客事件”最后不了了之。
村上的另一位妇女就没有老贺那么幸运了：当大家齐声高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时，她竟然说“爹亲娘亲不如逼和球亲”，结果当场被革命群众用鞋底打肿了嘴！
改开后，老贺的日子过得平平常常，既没发财，也没多穷。70年代我外出求学，数年才能见上一面，也只是寒暄问候而已，再没和他讨论什么唐诗宋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