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盛夏的纽约,气温已可比美新加坡了。每天早上,总让耀眼的晨光照醒。懒懒躺在床上,享受那份闲逸。多少年来,二妹家就像自家一般,每次回来,欣然漫步于一个个熟悉的角落,而那三十多年岁月长流中,一幕幕家人欢聚的情景,就如歌如画般,默默在心中流淌。没有在此长住过,但这林荫深处的灰色楼房,却储满我悲欣交集的记忆。
那么宽敞的空间,如今也只住着二妹和妹夫两人。儿女都成家各奔东西了。挂满名画和室内植物的大客厅,长日静悄。花木无语。是年龄大了?还是另外一种心绪滋漫,从小与二妹有说不完的话,近两年我们却都沉静了下来。她刚动了髋骨大手术,治疗缠绵十多年的腿疾,仍在休养中。我独自从西雅图飞来纽约,纯然为了挡不住的浓郁亲情。作客一周,日常除了去看妈妈,去逗逗二妹那慧黠可爱的小外孙女伊芙,两姐妹就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各忙各的。
“姐,要不要学几句昆曲,我教你《牡丹亭》里的一小段。”那日午后,二妹突然问我。好呀!有什么比学东西更令人欣喜呢?“怕学不会呢,你唱一句,我跟一句吧。”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 辰…美…景…奈…何…天…”静寂的大厅,瞬间飘荡起揪心揪情的浅唱低吟。痴痴望着二妹唱戏的娇俏模样,多么可爱,而这声音又是多么润甜柔婉呀,为何我心中凄恻难抑,仿佛要流下泪来。极力压抑那潮涌的酸楚,我垂下头跟着哼唱,逃避着说:“怎么昆曲的调子总是这么悲……”。
“并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我们的联想。”二妹深深看着我说。调整一下情绪,又跟着唱了两遍,终是难以成调。二妹遂建议把她在台北演出“寻梦”的录像带抄录给我带回家练。
于是那凄宛的歌声,伴着翩飞如梦的舞影,又出现了。那飘逸如仙的舞者幻化为我朝思暮想的亲人,我骤然奔出房去,嚎啕痛哭。满怀的悲思翻山倒海。已经两年多了,为何始终走不出失去小妹的沉哀,在这充满她身影的房子里。楼上那阳光流溢的小室,有她灿然如花的巨照:曾举行过无数舞会的地下大厅,摆满她美丽的舞姿。
八百多个日子,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呀!
“就怕你伤心,所以几次见面,都没让你看这录像带”,二妹轻抚我的背。
“寻梦”是小妹在生命最后三个月完成的舞作。没等作品演出,她已离去。在最悲痛的日子里,二妹却要在舞台上完成小妹的心愿。“寻梦”由二妹吟唱三段昆曲《牡丹亭》,而由小妹最心爱的学生许芳宜化身小妹,舞出今生今世的姐妹情缘。
临离开纽约的那天早晨,独自一人,漫步到邻近万圣园父亲和小妹墓前,轻拂那春花已残的牡丹树。天好蓝,周遭好静,一阵风来,似乎听到小妹娇嗔的笑声:你们就当我在另个房间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