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没电视看，只能听大人讲故事来娱乐。我们最爱听鬼故事，什么吊死鬼、淹死鬼、饿死鬼，他们死了做鬼，要想投胎做人，只有找到替身，所以这些鬼到处游荡，伺机作案。发现某人有轻生念头，他们就在一旁蛊惑，最后本不想死的人被蛊惑得上吊投河了。好像饿死鬼投胎容易，不用替身的，因为在大人口里，好吃的孩子都是饿死鬼投胎。
在我们这里，是不能轻易言死的，因为“说一次跟三天，做一次跟三年。”是谁在跟？是鬼！如果一个人说一句：“我还不如去吊死。”那吊死鬼就会三天跟着你；如果你拿根绳子在手上去找树的话，吊死鬼要跟你三年。
自从有了农药，我相信鬼界一定出了一种新鬼种，叫农药鬼。我们这里几乎每年都有人喝农药自杀的，有的是因为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用农药实行安乐死；有人得了严重的病，害怕用了高昂的医药费，最后人财两空，反正都是死，不如早点死了，还省得痛苦。这些都情有可原，有些人纯粹是被农药鬼蛊惑，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以命相拼，他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却让活着的人承受无尽的痛苦。
十多年前，我还是山村老师。有一年正月，我表姐来玩，邀我去她家做客。我们一路走着，准备到岔路口坐车。途中，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狂奔着迎面而来，他嘴里“驾，驾”地喊着，小脸红扑扑的真可爱！我忍不住叫停了他：“小伙子，慢一点，你妈跟不上了。”他停下来看着我，一点都不怕生：“我没有妈妈，我妈妈喝农药死了。”他说这话一点不悲伤，我和表姐大惊。我问他是哪里人，到哪家去，和谁一道。他回答的有条有理：就在邻村，到姐姐家去，盼俊就是他姐。他经常一个人来姐姐家玩，说完又骑着他虚拟的骏马跑了。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我初中同学的孩子。他的奶奶很早就不在了，是爷爷拉扯着他爸爸和叔叔长大的。他叔叔比他爸爸长得帅一些，在我们村当上门女婿，比他爸爸先结婚，所以他有个姐姐。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刚一周岁时，他妈妈和爷爷为一点家务事吵架。吵着吵着他妈拿了一瓶农药到房里，关上门就喝。等家人把她送到医院都救不活了。他爷爷吓得跑到小儿子家避难。最后爷爷的棺材给了他妈妈。他妈妈的初衷可能是用死来让爷爷受处罚，可是按法律爷爷无罪。爷爷不过损失了一副棺材，而她却失去了生命。受害最深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妈妈，对妈妈也毫无印象。
一年后，也是那个村，就是小男孩的邻居。（我都怀疑是不是小男孩的妈妈来蛊惑找替身的），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和公公因为菜地的地界吵架。所争夺的那一小块地，小的只够栽三棵辣椒。但翁媳俩个互不相让。媳妇知道公公有几个儿子，有的还没结婚，结婚的都生的是女孩，只有她生的是男孩，她的儿子也是公公的心头肉！为了让公公痛苦一生，她喝下农药时，也给自己的孩子灌了一些，结果母子双亡。关于此事同时流传两个版本：一是她先给孩子灌药，发现孩子要死，她吓得自己也喝了；另一个是她先喝，后灌孩子的。无论哪个版本，她都是死有余辜，没人同情！就像贾宝玉说的“浊气一涌，即刻拼死”，死的比鸿毛还轻。
那年九月初，我们几个村小负责人在乡教委开会。我旁边坐着的是那个村小负责人。我问他：“听说你们村有个黑心肝的女人，自己喝了农药，还给自己的孩子喝了？”他说：“那个孩子是她喂的药，还是她死后她丈夫和公公喂了药来栽赃的，别人就说不清了。”我一听顿时血脉贲张：“这是谁在胡说八道？家里有人喝了农药，丈夫和公公不去抢救，还来把自己的孩子药死？现在农村人讨一个老婆生个儿子有多难！老婆都死了，还来把孩子药死？谁会这么笨？肯定是那个黑心肝的女人，自己死了还要让丈夫和公公痛苦，所以才给儿子灌药的！”那个老师也暴跳如雷：“是他们灌药药死孩子，来栽赃的！我家五妹不会这么狠心！”啊！黑心肝女人是他妹妹！我赶紧偃旗息鼓。你看，人死了还连累娘家人受气。
我有个远方表叔，年轻时家里穷，年近半百还没结婚。就把妹妹的女儿领回家当女儿，招了个女婿回家。这个女婿叫三元，是个竹匠。我们和他家隔着好几个村，可我们这里制茶的竹器，晒稻的竹器都是三元做的。一年之中，他倒有大半年在我们村里干活。三元人很和蔼，长得又高又胖，一双肥厚的手真灵巧。他来做事，都是早出晚归，因为家里还种着田。表叔自从三元来了之后，家里不断在变化，做了新房子，添了三个可爱的孙女。他闲时还带着孙女到我们这里来玩，说到自己的幸福家庭，他就喜形于色，虽然是女婿，可三元比人家亲生儿子还好。女儿有时还对他吼几声，可三元从不对他大声。我们这里人都羡慕他。孙女们大了，大孙女在家招亲，将房子改成楼房。等孙女的孩子读书时，他们又在乡街道上买了一间门面房，平时三元把小孩送到学校后就在那里编竹器，晚上和孩子一道回家。我的表叔就在家安享晚年。
我是07年秋天到乡街道的，在那里我办了一家私立住校处。让我们村的中小学生在此吃住。08年春天，我到三元的房子里玩，我让他把房子装修一下租给我用，他说这要和女儿女婿商量一下。可一个月之后就传来噩耗：三元喝农药了！因为他得了癌症！他还不到六十岁呢！
那年秋季开学后，有一次我看见八十多岁的表叔端着一盆衣服到我对面的河里去洗。我赶上去问他怎么在这里洗衣服？他说已经住进敬老院。我说你不是有女儿孙女吗？他未语眼先红：“人家亲亲热热的一家，我一个死老头夹在里面像个什么？”说完就走了。我邻居大嫂娘家和表叔一个村，我从大嫂那里知道，表叔的女儿对他不怎么好，以前都是三元在中间调停。如今三元不在，表叔受不了女儿的冷气，就住进敬老院。我听得心里沉甸甸的：当年表叔就是怕晚年孤独才要领女儿招女婿的。早知道最后还要入敬老院，他又何必当初？他已经是四世同堂的老家翁了，都八十多了，还有几年好活？做梦没想到三元会先他而去！他一下从幸福的云端里被打回了原形！最后还是个孤寡老人！这都是三元的死造成的。
07年我刚到乡街道时，表叔那个村里有个叫金桂的人在收完稻子后突然失踪。家里人到处找，又发动全村人找，到处贴寻人启事，到电视台播寻人启事，可一个星期都没结果。说他外出打工吧，身份证还在家，家里钱也没拿走。整个乡都在议论，据说这个金桂年纪四十左右，家里有个八旬老父，还有个智障哥哥，哥哥头脑不好，身体却是好的，可以帮金桂干农活。金桂是个勤劳的人，虽然没外出打工，可收入不低。他种了那些打工人家的田，一年要收两万斤稻子。这些稻子都是他和傻哥哥手工收割，这样一来，稻草还可以加工卖给宣纸厂当原料，他一年有好几万的收入。但他老婆甚是不贤惠，竟当着他的面搞婚外情，他竟然毫无办法。他老父常骂他没用，连老婆都管不了，因此他很郁闷。
他们的村长替他家里到派出所报案，在我门口小坐，村长连声感叹：“金桂这小伙子千万不能干傻事。他是个死不得的人，他上有老父，中有傻哥哥，下面还有个十几岁的儿子。他要是死了，这个家就散板了。”可十天后，金桂的遗体在后山发现，是上吊死的，绳子断了，他落在一个小坑里。
09年春天，我常看见一个笑嘻嘻的中年汉扶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在街上跑上跑下的。那老头老是骂中年汉，有时还捶打他。我问邻居大嫂：“那俩人是谁呀？”“金桂的哥哥和他老头子。”金桂去后，他老婆半年就改嫁了。儿子到县城读书去了，家里就是老父和傻哥哥，他老婆也经常回家照顾他们，但眼下老婆又要生孩子，乡敬老院就把父子俩接去。可老头住不惯，隔几天就要回家，而傻哥哥从小没出过门，不知道方向，常把父亲带的南辕北辙，所以老父捶他。一年后老父就去世了，只有那个傻哥哥没事就在街上跑上跑下。
2013,1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