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子”外的“邪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金刚经》）

    林语堂在他的《信仰之旅》中表达着一种信仰的态度——作为一个走过一段信仰之旅而成熟的基督徒而言，已经不会选择把自己的信仰装在基要主义的“篮子”里了。林语堂“篮子里的基督徒”的比喻无疑是非常深刻的，其中暗示着关于世界人生的三大洞见：1，人生在世，真是脆弱如鸡蛋。2，鸡蛋般脆弱的生命，需要一个保护之、规训之的“篮子”简直是天经地义。3，在更加强大的破坏性外力面前，实际上“篮子”也是架不住冲击的。人必须另找一个“篮子”。

    今天，日益被资本主义的现代社会的无常的“业风”所席卷、且脆弱如鸡蛋的现代世界的人们日益地渴望把自己装进一个意识形态以及组织架构的“篮子”以寻求保护了。斯大林曾经给人们允诺过一个钢铁般的“篮子”。可是，那个其实待在里面并不舒服的钢铁篮子也未能抵挡住现代性的无常的“业风”而瓦解了，人们只好“乞灵”于一个前现代的基督教基要主义的“篮子”、以躲避无常的“业风”的袭击。人们认为，斯大林那个“篮子”瓦解了，因为其中没有“神”。而他们眼下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篮子”是不会瓦解的，因为里面有“神”。

    人们为自己找到的这个“有神”的基要主义基督教的“篮子”较之斯大林的那个“无神”的“钢铁篮子”是否更加坚固、更加足以抵挡住那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无常的“业风”之摧折，我姑且不予置评。至少，在另一股“有神的”“业风”的袭击下，基要主义基督教的“篮子”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这股“业风”就是“新纪元”思想。

    基要主义基督徒是这样评价“新纪元”思想及其运动的：“它为世界招来了邪灵”。以至于那些新近被发现的古代被屏蔽的福音书，由于其中包含的思想似乎支持了“新纪元”思潮，也被认为那不过是“邪恶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为什么“新纪元”思潮在基要主义的基督徒们看来是“邪恶”的呢？因为这个思潮不加掩饰地瓦解着脆弱如鸡蛋般的人们那唯一抓住的“篮子”。我甚至不能说，基要主义的基督徒们的想法是“错误”的。因为，当“篮子”是“鸡蛋”唯一的保障的时候，瓦解那个“篮子”对于“鸡蛋”而言毫无疑问就是一种“邪恶”。

    让我们看看那个“新纪元”的“业风”是怎样瓦解基要主义基督徒们的“篮子”的吧。基要主义基督徒们的“篮子”编织于这样的基础之上：《圣经》的字句是无误的，《圣经》对于基督徒而言拥有无上的权威。本着对《圣经》的同意和顺服，基督徒们形成了一个坚固的伦理联盟，这个伦理的联盟是基督徒们抵挡无常和危险的唯一武器和城堡。而“新纪元”思潮则公然宣称：《圣经》的信息以及耶稣的教导实际上被教会扭曲了。上帝并未创造世界，因为世界并不真实，不过小我制造之幻像。唯有“本来即神”的人之“高灵”才是真实的。通向自由之路不是顺服教会以及《圣经》，乃是联通吾人本具之“高我”，而走上“灵性觉醒”之道路。

    在基要主义基督教与“新纪元思潮”之间做一个正邪的判断在我看来毫无疑问是个伪命题。真命题是：对于一个在具体处境和时空中脆弱如“鸡蛋”的人们而言，什么是他们真正的敌人，而什么东西对他们是（或暂时是）适宜的和富有建设性的。

    对于那些严重的缺乏自律意识的、人格很不成熟和完整的人而言，把自己装进某种“基要主义”（不限于基督教）的“篮子”里去接受规训毫无疑问是必要和适宜的。他们需要孙悟空用金箍棒为他们画一个“基要主义”的圈圈，待在圈里，他们至少暂时可以免于妖魔鬼怪的吞吃。对于他们而言，“新纪元思潮”是深奥难解不切实际的，且实在难以保证能让他们免于“邪恶”的攻击和瓦解（在现实生活中，“新纪元思潮”被邪教利用毕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而对于那些有着强烈的自律意识、心智成熟、感受丰富、且对灵魂的生活有着更高要求、对现代性危机有着清醒认识的人们而言，被装在基督教基要主义的“篮子”里是令人窒息的。那就好像一个名牌大学博士生被硬生生地摁回到幼儿园去接受阿姨的教导般的难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类人在残酷的宇宙中就不再脆弱如鸡蛋、再也无需任何意识形态的“篮子”来保护自己了。他们需要一个类乎“新纪元思潮”般的“篮子”来装下他们对此无限复杂的世界的理解和感受。换言之，他们为自己找到的新的“篮子”就是打烂自我意识的“鸡蛋”的外壳，把自己“搅拌”到一个更大的“高我”的“盆子”里去。只有主动打烂自我意识的“鸡蛋”的外壳，才能真正免于人生在世的脆弱。因此上，这些把自己装进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篮子”里是人当看到《金刚经》里的一段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时候必将表示出极大的共鸣——唯有破除对梦幻般的世界之坚固性的执念，方能击退人生在世的脆弱，而入于金刚不坏之境。

    当基要主义基督徒看到我这篇文字，他们一定会认为这篇文字“没有神的主权”，充满了相对主义的调调。但我要提醒他们去读读基督教的历史。整个基督教文明历史上经历了两次重大的信仰危机。第一次是中世纪后期的黑死病。当中世纪的基督徒们看到在黑死病的魔爪下好基督徒与坏基督徒一起玉石俱焚的时候，他们在问：“神的主权在哪里呢”？其结果就是，西方人对神那真诚的信仰动摇了，整个基督教世界开始走向世俗化，而教会普遍趋于虚伪和腐败，人们对现世利益的关注开始超过了对天国的关注，现代性及其原则在那个时候开始登上了历史舞台。于是乎，宗教改革开始在教会信念以及组织体系之外另建了一个“篮子”、以应对现代性的挑战。这个修正版的新的“篮子”让新教基督徒们认为自己仍然是光荣正确和伟大的，他们纷纷到“愚昧野蛮落后”的远东世界来传教，以证明他们那依然尚在的光荣正确和伟大。可是，现代性的逻辑最终把自身引向两次世界大战。当西方的基督徒们展开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自相残杀时，真诚的基督徒不禁又问起了那个老问题：“神的主权在哪里呢？”二战后的西方基督教世界，兴起了所谓“新纪元运动”，它的兴起即在于试图回答二战中的基督徒们提出的那个老问题。而唯一合乎逻辑的解答就是：整个基督教世界从一开始就误读了耶稣基督的教导！因为基督教文明生出的现实的恶果已经和基督教原教旨的“篮子”很难和谐相处了。

    西方世界对“神的主权”的问题的“新纪元”式的回答是否正确需要读者自己去审慎辨别。不过至少，基督教基要主义的“篮子”已经被现代性自身的逻辑给瓦解了。而脆弱的“鸡蛋”们需要一个新的“篮子”来装下和解释他们对当代世界的感受，此乃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