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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寄往天国的情书

发布日期:2017-09-30 00:00:00

报社一楼的大厅人来人往,有时会非常热闹。那天下午也不例外,穿过层层声浪,掠过棉缕大衣,我看到了一根拐杖,那是农心(化名)的拐杖。他正坐在一个偏僻的桌子前等我,黑色的衣服,稀疏的头发。身材非常瘦小,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看到我,他突然站了起来。我伸手想去扶他,他笑着摇了摇手。站起来的他,不到我的肩膀,只有一个普通初中生那么高。很难想像他曾是一个1.74米的阳光少年。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可以忽视这一切的外在,奋不顾身地爱上他?

我是穷山沟里出来的,能考到大城市来读书已是很幸运的事了。学中文的我,虽然流连于美妙的文字艺术,陶醉于风花月的浪漫情怀,但一直没有谈恋爱。因为在找到工作之前,爱情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是奢侈品。

毕业那年,我顺利应聘到深圳一家报社当记者。怀抱着满腹的理想和满腔的激情,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在这个行业里干出名堂。可是一场飞来横祸,犹如一把钢锤,狠狠击碎了我的梦想,只留下一副几乎不属于我的躯壳。

1996年,我在外出采访的路上被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撞倒了。待我醒来时,我的四肢,就只有双前臂和左腿还有知觉,我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

报社对我很好,帮我负担了巨额的医疗费,但对于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来说,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简直比死还痛苦。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变成了残疾人,我的脑海里只有死的念头。医生拿走了所有可以被我当做利器的东西。同事们开导我:任何人都有他活着的方法和意义。

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接受康复治疗。三个月后,我可以走路了,只不过,我必须把右脚绑在背上,拄着拐杖行走。

我告诉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咬着牙,艰难地走出我另一个人生的第一步。

在深圳这个竞争异常激烈的城市,一个正常人都难以找到工作,何况是我这个连走路拿东西都困难的残疾人。我不愿意成为朋友永远资助的对象,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乞讨。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但我已别无选择。

以前的我,绝对不会想到我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也有沦落到沿街乞讨的那一天。

一开始,我把头埋得低低的,既怕路人看出我的年纪,又怕迎上大家嘲讽或同情的眼神。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我惧怕的。就在我绝望到以为我会当一辈子乞丐时,我遇到了再次改变我人生的人。

他是一位好心的花甲老人,一位颇有名气的书法家。善良的他给了我好多吃的、穿的。他告诫我,人生不应该这样走。可那时的我,好像一辆失去了战斗力的战车,颓废不前。老人不断鼓励我,并愿意收我为徒。这时我才知道,老人是用嘴巴来写毛笔字的,也就是口书。我成了他的徒弟,开始用全身唯一可以拿起笔的器官———嘴巴,来练习书法。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眼里只有书法。我陶醉于墨香中,不知不觉,我竟练习到牙齿出血。鲜红的血滴进深黑的墨汁中,再被毛笔蘸到宣纸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啼血的杜鹃,等待新生。

一个月后,我终于掌握了谋生的技能,终于可以不再做一个只会乞讨的废人了!千恩万谢地告别了老人,我选择了武汉,这个我曾经有过美好的大学生活的城市,我在旅游景点现写现卖口书作品为生。

“曾经有一位美国的游客,花500美元买了我一幅口书作品,”农心面带微笑,自豪地说。这是他难得的微笑,那一刻,我觉得他比好多正常人都活得自信。

老同学提醒我,快三十的人了,该谈场恋爱了。我苦笑一下,谁会要我这个把腿搭在背上走路的“怪物”?

但老同学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他真的帮我物色了一个女孩,并催促我们见面。老同学告诉我,女孩曾在北方的一个矿上打过工,身体不是太好,老是小毛病不断。除了这点外,其余条件都还不错。拗不过他的好意,我终于同意见面,但不是打开心胸去接受爱,而是我要用事实让对方打退堂鼓。

她有一个让人听起来暖暖的名字:线线(化名)。

她见到我时,惊讶写满了她俊俏的小脸。那次我们的见面,双方都没有说一句话。对于这样的结果,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好比一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再经历一次风吹雨打又如何。

没想到,两个星期后,线线竟主动来约我。原来是我那老同学把我的经历讲给了她听,出于对我人品的欣赏,她决定跟我交个朋友。

线线是我出车祸后,交往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异性朋友。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也许在别人眼里,她再平凡不过,但在我心中,她是那么善良,一点都不在乎我的缺陷。

半年后,我们彼此接纳了对方,确定了恋爱关系。朋友向线线竖起了大拇指,不认识的人却对她投去不理解的疑惑,她一一微笑着接受。

那段时间,我动了几次大手术,可以双脚着地,利用拐杖走路了。

我是一个残疾人,注定她照顾我胜过我照顾她。对于这种付出,我只能用我无声的拥抱来表达对她的珍惜。线线是性格特别开朗的女孩,单纯而没有心机。我喜欢看着她露出两个顽皮的酒窝冲我笑。我们在一起时,只有相互的理解和体谅。

一天,线线在月光下对我说:“如果你是鞋子,那我就是帮助你走路的鞋带。”我感激地把一条红色幸运绳戴在她手上,向她求了婚。如果可以,我真想拥有这个善良的女孩一辈子。

农心专注地讲述着,突然,他停顿下来:“我可以抽支烟吗?”

我无法拒绝农心的请求,我感觉到他要讲到故事中最悲痛的地方了。也许,此时此刻,香烟不是用来抽的,是用来释放痛苦和脆弱的。

如果有一支烟可以取暖,农心可能会暂时觉得多一些依靠吧。

那时我在乌鲁木齐办事,线线已经有7个月的身孕了。有一段时间,线线一直持续低烧,鼻子和口腔老是流血不止。她母亲没有文化,以为是妊娠反应,也就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线线开始高烧不退,她母亲这才觉得事态严重。但为时已晚,她已经是白血病晚期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足足惊愕了半小时,我才刚刚活出个人样来,为什么我的爱人又要离去?来不及擦掉悄悄流出的泪水,我十万火急地回到了武汉。

病床上,我的线线已经奄奄一息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双颊,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线线吃力地为我擦拭滚滚而下的热泪,又用手指了指肚子。我知道她指的是孩子。可这时候做剖腹产,无疑是让她提前向死神报到。我痛苦地放弃了孩子,因为我不愿看到线线再受一丁点儿折磨。

就在当天晚上十点多钟,线线平静地走了。那天,是2000年12月24日。屋外,平安夜喧闹的气氛把武汉变成一个欢乐的海洋,而我,过了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白色平安夜”。我从一个准爸爸,变回了最孤苦伶仃的人。

这天与地的转变,能用言语说清楚吗?这撕心裂肺的疼痛,能用眼泪轻易安抚吗?

4年多来,我一直自我封闭,过着比死人还痛苦的生活。我给线线申请了一个QQ号,取名为“天堂”。每天,我都会寄一篇思念她的文章给“天堂”。一千多天来,从未间断。

这是我唯一能纪念我一生中最爱的方式。现在的我开始试着走出阴霾,因为线线一定在天堂微笑地注视着我,而我,也要微笑地回应她。

分离,总在最快乐的时候不期而至。没有人预约主管分离的神,他偏偏要不请自来,冷酷地带走你心爱的人,容不得半点商量。

生离就已经很伤感了。即使将来有缘再见,也已物是人非。时间的河,将过去的情意越冲越淡。而男女主角各自新的情感生活,又如水草般滋长得日益繁茂。是我们变了吗,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还是生活本就是生生不息的接力棒,新的邂逅与旧的相遇,只有一棒接着一棒,我们的感情才能精力充沛地跑下去?

尽管岁月如此无情,我们还是愿意被它改造,哪怕面目全非。因为“生离”后,即使对方变心,你还可以骂一骂。但如果遇到的是如农心这样的“死别”,你说什么,对方也不会知道了。那么多的情书,也只是占据电脑中的微弱容量,不再温暖她的半点心。

所以,我不再害怕分离。因为我知道,我们大多数人已属幸运。

但,如果真有那个主管分离的神,我还是希望永不与他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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