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餐馆
发布日期:2017-09-03 00:00:00
美国的中餐馆大多是办嫁娶的布置,描金饰翠,雕梁画栋,扑面而来一片红。这想必是迎合了洋人眼中迪斯尼式的中国;在中国人看起来,就好像随时要有唢呐声响起来了。虽说是尽力往喜气洋洋里打扮,不知怎么看着总有些不合适。好像是一个穿了红袄的伤心的新娘子,从娘家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脂粉底下掩着泪痕。又好像是一株种错了地方的桔子树,结出的果子纵然是金玉其外,内囊却是酸涩的。
对中餐馆的这种印象,有时在觥箸交错间就会无端地生出来。虽然仍旧在那里听笑话说笑话,却有一点走神。想想到美国以来,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出出进进过无数间中国餐馆,临了怎么得出这么个观感呢?
刚到美国的时候,住在中西部小镇。初来乍到的“文化冲击”里,中餐馆也占了一部份。问题在于我二十多年吃中国饭的经验在此地忽然失效。比如我和朋友去吃午饭,她点一份鱼香肉丝,我点一份宫保鸡丁,端上来,硬是认不出谁该拿哪一盘。又一次在当地最上乘的中餐馆吃宴席,“全家福”“龙凤配”什么的点了十几个菜,不料是一色的绿花菜、雪豆、玉粟米和肉块浸在油汪汪的橙色甜酸酱里,好像菜也是可以克隆的。
我比较擅长作不大严谨的推理,这时我便推理开来。估计来美国的首批移民,出身穷苦,是过年也只能放条木刻鱼在桌上讨口彩的那个阶级。他们开起餐馆来,大概是本着“土豆加牛肉等于共产主义”的同样思路,认为大油大酱加肉块就是满汉全席了。这么一想,顿时觉得眼前这桌子菜可以与美国的西部铁路相提并论,同样是“浸透了中国劳工的血汗”。
其实,不从远了说,就说眼前,这“血汗”二字也算不得言重。端盘子是无数中国留学生初入美国的基本培训。每每见到那气质文雅、言谈得体的侍者,心里就替他们委屈。诚然日后许多人熬出了头,在正经公司做起白领;这些人若写回忆录,餐馆打工的故事大概是不约而同集体痛说的一段家史。我的切身体验,是靠打工读完本科的先生给的。他的打工后遗症是,至今不许我点菜单上的“木樨肉”,认为是对侍者的不人道。我很难想象包一包木樨肉怎么会是如此艰难,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端盘子的辛苦是直逼极限的,使得一点点额外的操作都会变成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草。中餐馆是这许多中国移民人生历程的谷底,使得它迪斯尼式的喜气洋洋反倒触目,好像覆盖在疮疤上的彩色邦迪。
后来搬到大城市,有了唐人街,遂知道美国的中国菜原来也可以再细分,分成唐人街内和唐人街外。唐人街内的中国菜就比较象那么回事了。有一回几个国内的老朋友来这里出差,我引他们到本地公认最出色的中餐馆吃饭。饭后朋友一致认为,果然名不虚传,可以和他们单位弄堂口的老张小馆相媲美。朋友们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吃遍大江南北,早被惯成了老饕,能够不使他们生出“文化冲击”感,可见那菜也还过得去了。
但是去唐人街用餐的过程,通常并不是赏心悦目的。大城市的唐人街一般离市中心不远,几个街区的距离,却是恍如隔世。你不会觉得是在美国,可也未必就像今日的中国。陈旧的建筑、污浊的街道以及气色灰暗的路人,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也会显得阴沉。灰蒙蒙的橱窗里堆积着退了色的包装粗糙的商品。推开一间餐馆的门,好像走进十年前某座内地城市。如今怀旧是个潮流,也有美国餐馆专门做出几十年前的装潢来招徕客人。但是故作的陈旧是新奇,货真价实的陈旧却使人怜悯和压抑。
吃饭是桩乐事。肠胃的饱满可以带来精神的愉悦,这是古今中外早有定论的公理。象我这样去吃饭还要七想八想大概是很不合时宜的。可能我是那种老为失去的半杯水发愁的悲观份子。小时候去动物园玩,在其他小朋友们欢喜雀跃的时候,我开始为郁郁寡欢的老虎、狮子担心。长大以后越发觉得它们有理由垂头丧气。这些动物被迁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与它们的生存环境隔离,它们的生气和灵气一点点耗去,终于变成一只标准的动物园里的动物,毛发污损,精神倦怠。它们永远不属于人群和都市,但它们其实也不再属于森林。它们是归化了的兽,它们注定是郁郁寡欢的。也许是中餐馆里的牡丹中堂和雕花屏风让我想起狮虎山上的几株小树和水泥池塘——它们同样是对遥远故乡的模拟和怀念。于是在热气喧腾的背景前,我不合时宜地伤感起来。
有一次开长途车,中午时分停在高速公路旁的鸡毛小镇打尖儿。镇子再小,总会有中餐馆,而且是间生意不错的小店。装饰依例是大红大绿,墙上有几幅字画。其中一幅字是狂草,很不容易认。我好奇地认出几处,却原来不是常见的“宾至如归”一类。那是一句古诗:“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幅字衬着一屋子挥舞刀叉的洋人食客,是寂寞而突兀的,看在众人眼里如同黑白抽象画。或许会有人喜欢它的线条和东方风情,只是再不会有人知道,这洒脱的线条之下,有着怎样的一痕隐痛。游子的心事,也只有在晓风残月时自己拾掇。应了柳三变的话——“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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